我认为没必要采取韩寒那样的极端方式,如果想对社会既定规则作审视和评判,首先要在这个规则下存活,这是一条生存法则。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如果没有出书,我现在肯定做了列车员,嫁给一个扳道工人”,暮色下襄樊城湿热,19岁的蒋方舟神情安定柔和,让她明丽照人的是一双粲然黑眸,内中闪烁的光或可被称为“灵气”。 今年7月20日,这位7岁写作、至今出版9本书的少女作家稳稳当当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蒋方舟选择了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她迷恋的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名记。“我想接触社会,我的生活经历太少了!”浓眉微蹙,蒋方舟轻松道:“我终于可以问别人问题了。” 于蒋方舟而言,人生中这个难得暑期喧嚣未平。清华给参与自主招生的她降60分录取,使她高出清华湖北投档线7分过关。纷扰不断,有人说此举侵占其他考生公平竞争机会。 “在这件事上我心安理得,不觉得有任何运气成分”,蒋方舟强调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经过申请、初审、笔试、面试、高考5道门槛,“有些人认为我堵住了他们上大学的路;我认为我不过是参与开路”,对纷争,蒋方舟表现出超越年龄的冷静,锋芒保留。 2008年7月31日、8月1日,在湖北襄樊家中,蒋方舟接受了《新民周刊》记者专访。 “我确实两头得利” 记者:你如何看待外界对清华降60分录取你的争议? 蒋方舟:如果整个社会对所有事件第一反应是追寻它背后所谓“黑幕”,即使无可厚非的好事,这个社会太令人绝望了!到我们家看过的人都知道,肯定不存在任何“猫腻”。前几届我身边一直有降60分自主招生上清华的。我说我参与开路:一是文科生上好大学可能有另外模式;还有老生常谈的所谓对应试教育模式的突破。 记者:但写作确是你上清华的敲门砖。 蒋方舟:对,但我不是惊人地预见我能进清华才写作的,因果不能颠倒。因为我喜欢写作,我有这般天赋。我走到现在靠勤奋,但能勤奋首先是天赋,我很沉静,这于写作者是优良品质。 记者:你考大学的目标怎样设定?你为何没选择韩寒等许多少年作家那样的职业写作路?蒋方舟:我从来没有不考大学这个想法,有机会我一定要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我内心是魔教,走的却是最常规的一条路,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种正规教育一直是为我设定的一种模式。现在想来,我在整个过程中完全没进行选择,一切顺水推舟,特别理所当然。 辍学走职业作家路,已被证明是鲜血淋漓前途未卜的路,很多人向我宣布他们要退学当职业作家,也有人真这样做,然后就“扑哧”一声从文坛消失了。很多前辈和晚辈前赴后继地倒在其中。韩寒只是个小概率事件,我到目前为止没发现我跟韩寒有一样的地方;郭敬明等绝大多数少年作家当年都参加了高考。 记者:你对你的名气如何看? 蒋方舟:我半红不黑、过气挺久了。在我的专栏刚停时,我对名利渴求特大;不到一年,14岁时,我就从名利中完全解放出来,那时觉得就算我的书只有六七个人读也可以。我有学生生活,名气没了就没了,我没有警惕,也完全没有经营。现在我觉得名气、荣誉跟所谓文坛认定都不存在。有人说清华为什么录取你?你又没得任何奖。我觉得很可笑。 记者:你没有剑走偏锋,而走了世俗社会最认可的路。你如何看社会既定规则? 蒋方舟:我并不觉得会在这种社会既定规则中迷失自己,会让另一个特立独行的蒋方舟消失。我身体走的是阳关大道,但内心还在一条羊肠小道徘徊。大学提供一个平台,它不会像高考一样是“洗脑”程序;而且我认为没必要采取韩寒那样的极端方式,如果想对社会既定规则作审视和评判,首先要在这个规则下存活,这是一条生存法则。 记者:你鄙视高考制度,但又遵守并利用这个社会规则。 蒋方舟:对,我有很多很矛盾的地方,我并未因此走极端,我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辩解很无力,干脆让它一直矛盾下去。 记者:按通俗说法,其实你两头得利。 蒋方舟:我无法辩解,我发现自己确实两头得利:我既是一个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又可以作为反对僵化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挺讨人嫌!你改变,只能牺牲自己。我没必要为了大家的眼光自我牺牲,一点都不悲壮。我实际,但我也清高,二者不冲突,清高体现在我对于权贵和权威都是怀疑主义者。 记者:你自认作了妥协吗? 蒋方舟:我的表情可能是咬牙切齿的、内心可能是宁死不屈的,但姿态上肯定是被迫跪下、低着头的。这没法否定。我内心有很多蒋方舟,但最巨大的就是否定自己的那个蒋方舟,在高三,那个谴责自己的蒋方舟生长速度特别快,格外茁壮。 记者:你现在就开始自我否定,会恐慌吗? 蒋方舟:经常性自我否定,现在看一些传记,发现属于思考期必经阶段。会让我恐慌的是人群,公众、媒体、社会依旧让我觉得害怕,还是会有困扰。我完全不听太过恶毒的谩骂,但此外一些貌似谆谆教导的还是对我造成困扰,所以整个8月我要“闭关”。 “中国最清醒的小孩” 记者:你以后想成为哪类人? 蒋方舟:我走的是高考、上清华这条阳关大道,但内心更大更远的方向是我要走的偏僻和怪异的羊肠小道,是一条学道、求道、求智慧的路,一条没人相信的我正在走的路。我13岁时正式向我妈宣布我在进行哲学思考,我妈笑翻了。但确实是,我走得很坚定。我内心有群不同人种的老头组成的人群,就是大师,已作古的为主。我的理想是能爬到山上跟这些老头凑几桌麻将,他们在等着我,福克纳、马克·吐温、萨特、老子……这些人,还有米兰·昆德拉,他活着,也算。 钱钟书和吴晗上清华是破格录取,但他们并不是我的范本,我想走的路没有范本。我想做人文科普的蒋方舟式学术著作。我对自然书籍很感兴趣,比如《植物的欲望》说植物通过种种诱惑选择了人类,这种奇怪的视角我觉得特有意思。视角是一种天赋,决定你站的地方和高度,我有这样的天赋,视角是我天生最大的优势,我不自觉就站到了一个正确位置。我对物质生活特没有要求和幻想,我的生活方式肯定不是丰富奢侈的,我像个神经病一样节俭,打扮自己都太浪费时间。 记者:你欣赏的许多人都是悲剧。 蒋方舟:谁能断言我以后不会是个悲剧?我这样的矛盾体可能走到最后还是个悲剧,比走极端的更易产生悲剧,最后被两边都抛弃,我对这点很清醒。矛盾算我的关键词之一,比如我对自己以理想主义标准要求,我对世界是悲观主义。我一直逃避二选一,妄想两条路能一直走下去,最后,和谐、支离破碎两种极端结局都可能在我身上发生。我一直觉得我清醒,但一涉及未来却很迷茫。 记者:你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 蒋方舟:几年前别人说我是“中国最清醒的小孩”,那时我特喜欢。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美少女作家”,烦死了!因为这样我才要瘦身和美白。 记者:你如何看少年成名? 蒋方舟:小时候我是个冷眼看世界的很可怕的恶魔般的小孩,现在眼睛里有点温度了。我算少年成名,它挺多坏处,过程中我遗失很多,跟同龄人交流的简单快乐我失去了。 记者:你自认是天才吗? 蒋方舟:现在主流声音排斥天才,把天才作为一种封建迷信存在。我相信天才存在于人类社会,天才很多啊,尼采自传第一章“我为什么这么智慧”,第二章“我为什么这么聪明”,第三章“我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东西”,尼采是天才啊,他有这样的认定和勇气。就因为天才不是努力可以达到的,所以我不是天才。 记者:成长过程中你感到孤独吗? 蒋方舟:极其孤独啊,踽踽独行!我不能说享受孤独,但我接受它,这是代价,我走这条路中要丢弃别人的认同、我的同伴……孤独是要走这条路的前提,我认可;孤独是我选择的,心甘情愿。 记者:你野心大吗? 蒋方舟:大呀,我的野心大到完全无法掌控!大到把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情感、对爱情的憧憬全部挤掉了的地步,太大了,成为唯一的元素!我一直埋怨跟我心中那个巨大理想比,我的经历少到趋近于零的地步,这是我迄今面临的最大瓶颈。 记者:你对自己有定位吗? 蒋方舟:没有。如果我给自己定位,就说明我的生长期结束了。我特不愿别人把我和同时代人比,与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他们比我更不愿意,名气大的肯定更不愿跟名气小的比。 记者:去年郭敬明、张悦然等数位80后作家加入中国作协。 蒋方舟:我不会投入职业化写作路,我完全不会参加作协,我最讨厌抱团,撇清都来不及! 记者:你自恋吗? 蒋方舟:我有时会小小声说:啊,我好可爱啊!有时会自言自语很大声说出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恋?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蠢材的表情,瞬间就被永久记录。我不会跳绳,打羽毛球时总是靶子,有时语文打蛮低分或念白字,大家觉得我好可怜,但我觉得自己蛮可爱!在我们这个永争第一的环境中做个小小的出错者,在某个领域示弱和举白旗,我觉得蛮可爱。 记者:你对金钱怎么看? 蒋方舟:我见过的同龄人没一个不问:你现在赚了多少钱?其实我写作收入巨不稳定,常一年多赚不到一分钱,如果我一直走写作路,像大家对我的期待一样,不走上大学的路,肯定现在还在啃老。我一直觉得生活在贫穷状态,家庭能满足的就是最基本生活开销,MP3、笔记本电脑……任何奢侈品消费我都要精打细算一年以上。我希望大学赚的钱能足够给我爸买辆小轿车,这是赚钱动力。 记者:对未来职业你考虑过吗? 蒋方舟:没有,我最怕别人问我职业选择。根本无法选择,因为我两条路都走。 “我过了思春期” 记者:你思考过性别身份问题吗? 蒋方舟:我从没想过,我到目前为止算一个无性别的人,我内心从不把自己当成女性作家,以后我也坚决不会走女性作家的路,我对两性问题太缺乏兴趣,李银河、池莉、毕淑敏她们的路都不是我要走的。我看的最好模板就是我妈,我偷偷看过她的东西,令我震惊,但也不过如此啊!我妈是我前方参照物,标牌上写着——“此路不通”!(笑) 好小说只有一本,它还没出现过,所有人都在向它靠近或远离,我妈在向它远离,我在向它靠近,我愿做这样的尝试。 记者:你对感情的有些描写,文字上能看出张爱玲的痕迹。 蒋方舟:我在爱情领域不熟悉,所以你嗅到张爱玲的味道。特别在我不熟悉的领域,可以嗅得到其他不同作家的气味,这不算抄袭,更是一种气味上的东西。 我是小城姑娘,对张爱玲书里叽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特别有体察,我对张爱玲的认同是各方面的,太像了!张爱玲是我初恋的感觉,但后来因为怕命运落得跟她一样不堪,所以想渐渐疏远跟她的关系,不然两人真走上同一条路。 记者:对爱情你有过憧憬吗? 蒋方舟:没有憧憬。以前在我少女期时、初中时,我想谈恋爱想得不得了!我问我妈失恋是什么感觉?我妈骗我说,就是你所有东西都被人偷了,什么都没有了。太可怕了!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的烙印深刻。我感觉任何一本爱情小说其实是对它所代表的爱情模式的否定,都能从结尾看出它结局如此不堪。 我是一个这么早熟的孩子,幼儿园就恋爱了,初恋时3岁,那是最真实的心动的恋爱感觉,那个男孩黑瘦,势力范围比较大,现在想来还是帅哥一枚。我记得我用手抚摸毛巾上他的名字,这是我最清晰的记忆。一次我演花木兰,化京剧大浓妆,我觉得我超美,找他看,他指着我说:“巫婆!”叫一帮男生拿清洁用具打我,我哭得稀里哗啦,脸是黑的,就被推上去唱花木兰。初恋就告终了。幼儿园以后这个在我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男生失踪了,之后我对男生一直没什么悸动的感觉。 记者:你内心设立过一个完美爱人的标本吗? 蒋方舟:小时候特形象:瘦、高、头发软、声音好听、字写得丑,会至少一种乐器,数理好、语文差……蛮傻气!十三四岁时,少女嘛,会给他增添越来越多条件,比如看了描写残疾人恋爱的电视,我说我一定要找个一耳重听、一耳全聋的,一定要结巴,一定要微微驼背。定稿是这样不伦不类的被社会抛弃的人,卡西莫多!(大笑) 记者:你在《第一女生》首次写到初恋,那时你提起男主人公沐垂阳,会脸红似番茄。 蒋方舟:那一度,我把其他很多蒋方舟都隐藏起来,只留下一个少女梦幻期的蒋方舟,那时那个蒋方舟很真心实意地爱着沐垂阳,那时我有思春倾向,会为他脸红。但我的思春期很快就过去了,我现在不会脸红了。小说一写完,其他作妖魔鬼怪状的蒋方舟全部跳出来,就不爱他了;后来高三了,唬得跟个男的一样,任何思春倾向都没有了。他好傻啊!呵呵,我又开始自我否定了。 我不具有女性气质,但到我的思春期时,我觉得自己特柔美,幻想自己有了老公后要对他特好。后来发现欺骗不了自己,我本质上还是个大老爷们。我如果在高中谈恋爱肯定是难以容忍的一桩丑闻,就是为了谈恋爱而降低自己的智力程度和生长速度的一件事,我想象自己和男生手牵手,觉得挺不雅观的。 我每个阶段都度过得特迅速,少女梦幻期别人可能十年,从10岁到20岁甚至40岁,我的超短暂,两个月就完全度过了少女梦幻期,然后两个月更年期、老年期就过完了。包含情欲的爱情我至今没遇到,它不曾也不会发生——我这个阶段有这样的感觉,过一段我可能又会否定自己,两个月之后说不定谈恋爱了,订婚了都有可能。(笑) 记者:那对友情呢? 蒋方舟:我对它比对爱情要乐观很多,我相信也很向往这种东西。爱情需要证明,但友情不需要。友情、亲情、理想是我紧紧握住不愿丢失的东西,它们几乎成为我仅存的几项了。 记者:但“每个艺术家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 蒋方舟:我觉得童年和孩子不是一个概念,童年是为适应社会需要产生的,童年是一种人类的发明创造,童年是为了大人把孩子圈养起来、不参与到大人他们的社会生活所人为创造出来的一个迷宫,以跟大人隔离开;而孩子的眼神、思想生来具有。 我到现在其实还是个孩子,这样说有点矫情。但我没经历过童年,我很反感这种人造的东西。你刚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孩子”,我心里住着、兜里揣着,在我心里停留的是一个生活经历为空白但心灵丰富的孩子,但那个玩跳皮筋、跳绳、读童话的孩子不曾在我心里住过。 孩子自身生长其实和童年相互冲突,现在童年这个人造发明就是让你和一群“哈比人”呆在一起,我觉得挺没意思,特别我觉得幼儿园是太糟糕的发明创造,太恐怖了!我幼儿园快毕业时长得很巨大了,我们都是巨型儿童,被放在儿童世界,很不屑地玩玩具,喂布娃娃吃糖果、打针和穿衣服……迎合社会需要嘛!那时巨不屑,鄙视自己,我们互相耻笑。童话也是个挺糟糕的发明,我说的是被改造过的格林童话等,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力,不要给孩子呈现出来一个连你都不相信的世界。 童年被发明之后,它的后遗症好多,有人一生都在童年徘徊。童年是一个迷宫,爱情也是一个迷宫,我庆幸自己都没有绕进去;而人生是一个更大的迷宫,太多人死在通往出口的路上,我将用一生找寻出口。谁也不能剥夺我想这个东西的权利。 我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画面形容我的思想,很难归纳,还要修炼吧。老子是我偶像,近期“新欢”,我的偶像排行榜一直更新。我最近看《道德经》,就发现自己在老子面前多么地结巴和笨拙啊!黑格尔在尼采面前也多么地结巴和笨拙啊!一个原理。(蒋方舟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