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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习气，那只是时尚流行；什么是客气，那里面没有诚意。关键是讲故事的人的口气。
撰稿·胡晓明
张艺谋导演的中国的“奥运时刻”，极人间之伟观。我虽然不在现场，也不禁深受感染，为中国文明的美丽动人，而手舞足蹈。然而客观地说，有得有失。不在现场，一个好处是有评头论足的距离。 焰火之夜，火树银花，令每一个人都激动难安。空间极大，以整个北京城为舞台，旷古未有。然而并不铺张、并不暴发，并不争夺。一下是一下的，有节制、有尊严地绽放着。或沿着京城的中轴线，或起于城的东西南北，或自成金木水火土之序。从来没有焰火放得这么有板有眼的。像一篇好的文章，章法好了，就有丘壑、有气格。而且这当中还有神来之笔，譬如鸟巢里的和平鸽，要飞了，却又静下来，温情留恋之际，倏忽只见鸟巢上空，有两巨幅纯白之强光腾空而起，震撼人心。 河图洛书也很好，有仰观俯察，把玩千古之妙。但可惜视觉上还是小了，还是没有大意象。雅典一开始，整个体育场就是一幅蓝色动人的大海。为什么不可以将正面的观众席，整幅做成无限大星空的意象呢？云海苍茫，星空浩瀚，何等壮美。古诗里说的“明明在天，星辰是陈”；“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西哲说：我头上的星空，我心中的道德律。何等激动人心。 整个演出，运用得比较好的元素，是小孩子。无论是那个引子里唱《歌唱祖国》的小女孩林妙可，还是跟着姚明举小旗走了一段的小男孩林浩，都好。与郎朗一同弹琴的女孩，还挖鼻孔、乱按键，稚气十足，有杂花生树、春水乱流之美。小孩子在场，可以使宏大叙事，变得柔和起来，温暖起来。但是为什么不让小孩子唱一些诗歌、戏曲甚至吟诵三字经或语录之类呢，我看就比大人念孔子语录好听得多。小孩子的声音，在夜空里，回旋升腾，犹如天使。譬如： 天上的梭罗，什么人栽？ 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未回来？ 历史感如何？人情味又如何？这样的气韵悠长，就会把太硬、太死、太理性、太做作的东西，冲淡许多。这样的山河岁月，也可以使太博物馆、太开幕式的东西，回落到历史生命的骨肉里。 这就说到张艺谋的视觉美学致命伤了。我看到凤凰台引一个网评：“又不是在你家里，你张艺谋干吗老是关灯开灯的？”评得绝好。老谋子有多少长进？他不懂得什么叫做中国文明创造的内在精神。譬如“气韵”是中国美学的一个要义，简单说来，就是不要做得太满，不要不留有余地。本来，“关灯”的一个好处，恰恰就要有了一个节律，有了一点留白，不要造势太满太强，推排太密太繁，在每一意象中，在象与象之间，要给人以有余不尽的美的享受。有没有人告诉过张艺谋，如来的真身，真的是不占面积的！ 气韵还有一点，就是不要太实，要在虚实之间。中国美学的一个要义，就是“写意”。而这个演出，尤其是上半部分，生怕人家不知道，又是解说员滔滔不绝，又是声光电的实物展览，将四大文明高科技化，将文化交流卡通化，变成文明史看图说话。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有时候，你会觉得张艺谋把你我都当成小孩子了。然而，文明其实是虚虚实实的存在，你看人家雅典奥运，运神于空灵之际，那才是有文有明，既雅又典。 记得罗素说中国人最像希腊人，大概是神人合一的精神吧。那么，我们看这个所谓“用世界语言来讲中国的故事”，讲了什么呢？好像都讲了，却没有“神”，没有真正的灵魂。你或许要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呀。是的，但是再一追问，什么“梦想”呢？背后就再也没有东西了。“你和我”，“对话”，“理解”，这只是交往方式，只是表面应酬，并不是梦想呀。乌托邦也是梦，但是乌托邦也有内容的。就像我们来了朋友，他与你，能不能交心、知己？我觉得，这里，最重要的，应该表达的是中国文化的“仁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是中国四川大地震中表现的天地之大爱，然而这个用世界语言讲的中国故事，却很可惜没有这一条明显的线索。从“红高粱”到“大红灯笼”，从“黄金甲”到“美丽的奥林匹克”，老谋子还是没有多少长进。 国学，这几年风头顺了，这里也成了盛大的视觉狂欢。我总感觉到像是贴上去的拼贴，没有中国的阳光与空气。只是习气、客气，大于真实的骨气、文化的气脉、气象。什么是习气，那只是时尚流行；什么是客气，那里面没有诚意。关键是讲故事的人的口气。是暴发户的口气呢，那就成了“我们先前阔多了”。那个梦没有内容，做事的动机里没有文化的诚念，就只是宏大工程。如果只是声光电的成功，那还不如玩电子游戏呢。 最后还要说到另两项好的，一是刘欢与莎拉的主题歌，极好。简单、平实、婉顺。而又是在那样的张扬浩大之后，那样一个可以霸气的歌手，却那样谦逊地、温柔地、轻轻吟唱着，而那时，整个地球上，又简单得似只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犹如当年亚当与夏娃在那儿牵着手儿唱歌…… 再就是最后的点火，李宁的奔跑，激动人心呵。那样的不屈不挠，那样地更快、更高、更远，然而又是那样地从远古而来，听得见八千年前、那终化为邓林的夸父，追赶太阳的喘息声！然而，又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星空的夜晚、充满变数的世界！他的身影何等微小，他的步与姿态，又何等坚定而执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