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既有城市生活又有乡野趣味,那是最好;如果只有乡野趣味,他们还是宁可呆在烦闷的城市,那是他们既控诉又享受的地方。
撰稿·刘洪波 专栏作家
有朋友看过我谈怒江水电开发争议中的原住民不能只是作为被代表的对象的文章,说不能完全同意。 太正常了,文章本来不是为被人完全同意而写,而只是说自己想法。朋友是有环保倾向的人士,提出的疑问是即使有充分的利弊了解,民众会不会受短期利益驱使,从而作出不利于后代的选择。 讨论了很久,我们没能一致。我想,哪怕选举总统,民众也很可能是基于眼前利益而选择,而这个总统可能发动战争,可能引致失败,造成的长远影响并不会比是否开发一个水电站小。但人们作哪项决定又是肯定能立于千秋万代之不败地位呢,许诺“千秋帝国”的是希特勒,而正常的人大多只是基于对事情现有的了解而行动,就算科学家的忠告,也不过基于现有的科学认识而已。 民众有可能作出一个明显错误的决定吗?太有可能了,但我也相信民众对自己生活及长远利益的关切程度,会超过那些与之不相干的人,不管这个人是外在的权力拥有者还是知识拥有者。 当然,为了避免民众盲目决定,专家应当提供足够的信息,社会应当有充分的交流渠道,但也仅此而已,你不能说代替人们去选择自己生活,就像医生可以对人提出忠告,但生活仍然在每个人自己的手中。专家、知识拥有者或者别的社会活动家,担心民众作出错误决定,虽可以理解,但若因此而剥夺民众选择的权利,其实与权力家们担心民众不能正确决定自己的生活一样,对人的生活来说,知识专断并不比长官专断更可爱。 我曾经是一个图书馆专家,一天到晚想着图书馆是何等重要,到处搜集图书馆对社会生活绝顶重要的资料。现在,尽管我仍然认为图书馆是十分重要的文化设置和社会福利,但不会再认为社会生活中图书馆处在第一位的位置。所谓专家,思路大抵类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研究什么眼里就只有什么,这种精神可贵,但未必就是社会的真理级导师。 民众中有各种利益诉求,专家因领域不同也各有眼界限制,意见和诉求充分表达,并由民众来最终决定,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办法吗?就怒江水电开发而言,请让我们暂时放弃外部立场,设想自己就是怒江地区的原住民,我们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我相信,作为一个原住民,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系在一根溜索上,而希望有一座大桥通向江的对岸。我不会希望仅仅被人称为“自然遗产”而过生存有忧的日子。我不愿成为面子工程的牺牲,也不愿成为企业主的祭品,或遗产保护的代价。我只需要幸福的生活。 很多人在倾情讲述发展神话,很多人在诗化描述原始生活,这些都只是讲述者描述者自己的事,与原住民无关。人们越来越多地知道发展的神话是多么荒唐,但可能正在陷入诗化苦难而不自知。苦难的诗化者们驾车而来、飞行而来、徒步而来,观看自然奇迹或土著文化,然后离去,留下一段关于自然和纯朴风情的回忆,这不是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不会设想自己拥有这样的生活。如果既有城市生活又有乡野趣味,那是最好;如果只有乡野趣味,他们还是宁可呆在烦闷的城市,那是他们既控诉又享受的地方。 自然遗产是宝贵的,但并不比原住民世世代代的生活更加宝贵。我们需要自然遗产,那么请给原住民以更好的生活。如果我们只要求自然风貌“不要改变”,而不去考虑怎样让原住民获得良好的生活,而且我们自己在控诉并享受着生活的改变,那无非是通过要求别人高尚完成自己的高尚罢了。当我们要求别人保护资源时,请考虑怎样让他们通过资源保护获得生活改进的机会,如果可能,请为那些保护者争取利益上的补偿,而不是让他们在贫苦中度日,并许诺一个“这是子孙后代的幸福”的神话。 事实上,我无意表达一个地方该开发还是保护的意见,而是希望警惕长官决断或专家决断对民众选择权的剥夺。权力或知识可能都对民众选择权忧心忡忡,观点相反的人可能在反对民众选择上立场相同,发展的神话与诗意的描述可能各呈妙境,保民官和哲人王的观念可能根深蒂固。但民众应当拥有生活及选择的权利,权力和知识拥有者都只是服务于他们的工具,外部化的私利或公益都代替不了民众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