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水泥的色彩和它的随意扩张性更映显人之愚蠢和渺小了!自认不自由的种族其实向本能让步的尺度远大于自认自由的族群,他们驾驭着欲望号战车向四方突围,无边无界,直到被自己掀起的烟尘吞没。
撰稿·边芹 旅法作家
回国数日,走在北方某大都市的街上,发觉人日渐缩小。人的身体比例并没有变,但他周围的世界不再围着他小小的生理需求而建,而大有甩开他失去理智的扩张之势。首先是他赖以流动的街道不再为他的脚步着想,而只为可能代替他双足的四个轮子谋划,让道路无限度地变宽。我某日站在一处立交桥下,猛然意识到“街头巷尾”这样的词恐怕在某些大城市要永远离开我们的辞典了。那些宏大的设计已经到了非人的地步,马路宽到一定程度,便不再是“为人类”,而是“反人类”了。能造出一些东西来否定自己并执迷不悟,非人类这种动物莫属。从这一点想,他是造出超音速来奔向末日的。 那天我在立交桥下,裹卷于周围世界的呼啸与宏大中,感到人连地洞都无须寻找便已然消失。在西欧,大都市也逃不了这些现代化的无可奈何,但设计者至少事先意识到“大”未必好,他们把一些现代化逃不掉的败笔,尽可能扔在城市的边缘或穷人区。而我们却将之荣耀地留在了城市的每个角落。记得法国作家塞林纳早在30年代便描述过城市边缘污泥般的景象,如果我记忆不错,他与母亲散步走过的释放都市下脚料的地方,就在如今巴黎十五区某条街上,他笔下的“绝望之丑”不足百年居然被现代都市的“被绑架者”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房价还不低。那地方离我的居所不远,我去区图书馆若有意岔出去几条街,便能经过,我这双几十年后已经习惯丑的眼睛,没能找到塞林纳绝望的浓稠。可见人对丑的习惯程度大于对美的需求,他向下坠的力量是惊人而掩人耳目的。塞林纳看世界从来是用刀而不是普通人的视网膜,所以他一刀切下去,让人看到的都是精确的伤口。十五区这地方后来一直没脱掉它模棱两可的面目,好比差酒变不了陈酿。人走过,美丑的记忆兼留不下的地方,此为其一。它后来成为中等收入的人选择的区域,冷冷地提示人将被他的钱袋绑架终身。 那日我等着“足球场”另一边的行人过街灯变绿时,才体味到了语言天才当年淋漓笔尖的绝望。没有比水泥的色彩和它的随意扩张性更映显人之愚蠢和渺小了!与之相比,城市当年被开膛破肚,在柏油和水泥封盖之前流淌到塞林纳笔下的污泥,至少还没有那么彻底地背叛它的制造者。人在巨大水泥和柏油下的微小和丑陋,在不敏感的族群,被当作一个细节不经意就忽略了。万物之大人之小原本是逃不过的,但人亲自参与这个万古“阴谋”,而且热火朝天,像在寻找天堂的钥匙,却是各个民族有各自的意识或无意识。敏感的族群有时对“小”的需要远远超过对“大”的渴望,这一点是人们时常意识不到的。从文化上来说,对“大”与“小”的不同态度,也是“东方”与“西方”、“南方”与“北方”文明的一条界河;是测量一个民族自我意识的尺度。有一天我乘出租车经过北方某大院门口,感叹当年一扇适中的绿色铁门被一次次地扩建为已背离门的概念的宠然大物,出租车司机接过话:“大好啊!”只这三个字便足以概括中华文明演变至今的真实面目,以及“清醒者”之无力回天。自认不自由的种族其实向本能让步的尺度远大于自认自由的族群,他们驾驭着欲望号战车向四方突围,无边无界,直到被自己掀起的烟尘吞没。 文明随着其每一个个体对“大”与“小”的不同感应而变换色彩,人群中爱大的人永远压倒宁小的人,是我们这个文明的宿命。这让我想到法国一首流行歌曲的歌名:“永远在南方”,在界河的东面。 绿灯于漫长的耐心之后在“足球场”的那一边闪动起来,人群仿佛漂浮在汪洋上随时可能破灭的细碎泡沫,杂乱地向彼岸涌去。即便在这短暂的放行时刻,他也被咆啸而过的大客车卷裹得无影无踪。这个族群对存在有着他独一无二的诠释,泡沫的朝生夕灭并不令他惧怕,他有着泡沫的不可提携性和随波逐流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