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一度传言柏杨罹患抑郁症。过年时,马英九向卧病在床的柏杨拜年,以毛笔书写“有容乃大、无欲则刚”8字,赠与柏杨。去年年底,88岁的柏杨曾一度拒绝进食,病重住院的他仍忧心时局。
撰稿·贺莉丹(记者)
因忧心时局、不吃不喝而住院的柏杨先生,尽管已于2007年12月26出院回家,但他的真实状况始终令许多人牵挂。 2008年1月26日,2007年12月27日、28日,柏杨的夫人、69岁的张香华女士在其台北花园新城的家中接受了《新民周刊》记者的三次电话专访。近期外界流传柏杨得了抑郁症,张香华承认,“可以这么说”;柏杨的病情渐趋稳定,张香华的心情却一直很低落,“没办法轻松下来”,也一度没有心情答复问题。 30年前,张香华曾作诗《单程票》,“如果能为来生订座,请预购两张单程票,早早携我飞跃三江五湖,纵横七海,到碧天的高处,到黄泉的幽冥,请不要遗漏我……”她告诉记者,这是在她跟柏杨结婚不久,“专门为柏杨写的”。 张香华给记者传来她2007年的诗作《逝水》:“生命谱出自己的曲调,或者圆润流转,或者荡跌低迷……河,缓缓漫步的继续流,终是逝水,流过去的、流过去的水”。 如今,88岁的柏杨终日昏睡病榻,只能服用流体食物。仿佛印证:生命,是一个无可阻挡的轮回。而柏杨晚年需要面对的一切,张香华坦言,自己是“在练习”承担。 “我们的人生进入倒计时” 记者:柏杨先生生病,并在近期采取激烈的绝食方式,是何原因?跟“反扁”有关吗? 张香华:不能说完全因为这样,第一,他病了很久;第二,他情绪也容易激动;第三,的确有关联。 记者:在医院时,柏杨先生可以读书吗? 张香华:他不大能读书了,那时我想让他安静。有时我要帮他一点忙(念些书),但他最近的情况每况愈下。他现在还是每天睡18到20个小时,只会更严重,不会更轻松。醒来时他看电视、看新闻,跟朋友聊聊天。 你大概没有办法跟他谈话。他没有一个规定的作息,一个钟头前,忽然通知换床单、要整理。他现在的情况是颠倒,白天他睡觉,晚上反而醒。出院后,他现在没插(鼻饲)管。如果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出门,要跟他说明。 记者:你们二人的圣诞怎么过? 张香华:每天都忙得像鬼一样。圣诞节在医院里过,他没有吃饭,我就在外面随便买个饭盒吃了。他这次住在耕莘医院10天,已出院。他常常(出入医院),去年一年大概就有七八次,三天两头就要去医院。 当然很辛苦,可吃不消,要怎么办?你要跟着去住院啊?就撑着嘛,没办法。 记者:2006年柏杨先生捐书给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时,他的心脏病等病症都犯了,那时您处于一种非常焦虑的状态。两次相比,您自认有何不同? 张香华:好像不太一样,那次的焦虑是,我觉得挽救的心情很急切;现在,我觉得要顺着情势的变化。其实很智慧的人,大概人生每个阶段都应该顺其自然,可是(我们)到底是普通的人啊! 记者:88岁生日时,柏杨先生似乎情绪挺好。 张香华:那时很紧张,他还插着(鼻饲)管。都是一关一关的难关,都是难关哪!好像功课一样,好像一个个考试。 记者:有人帮您分担目前的压力吗? 张香华:噢……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谁。(笑)多可怕!苦中作乐吧。 记者:柏杨先生的孩子能帮助他吗? 张香华:完全不能。现代社会不是农耕社会,养儿防老。他有两个女儿在大陆也做祖母了,一个在西安、一个在河南,身体也不太好,也没办法来看他,柏杨跟在西安的女儿崔渝生联系相对要多;还有一个女儿佳佳嫁到澳大利亚去了,也联系得很有限;一个儿子在中国大陆做生意,不能随时回来;在台湾唯一的一个儿子在教书,也很疏远,(他们往来)不多,原因一言难尽,因为那时他坐牢去了,也没有抚养他(在台湾的儿子)。这是缘分吧,父母跟儿女之间缘很薄了。因为(上次)他病得最重的时候,这个台湾的儿子就说他要出国了,我以为出国之前会来看他,也没有。结果很久都没来,一直到最近这次(柏杨)病了,他出现了一次。记者:柏杨先生会记挂儿女吗?
张香华:这属于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不愿意触动他(柏杨),顺其自然吧。他大概心里也有数。如果问他,不更挑起他心里的难过吗?那就不要讲。他们来,就礼尚往来;他们不来,就顺其自然。这些东西我觉得,也不是一厢情愿能有的。 记者:柏杨先生久病,是否影响到你们的情绪? 张香华:那当然,所以生活会非常紧张,你简直没办法计划明天要做什么。 记者:柏杨先生最近对时局还有一些更深的关切吗? 张香华:最近没有。因为最近我把家里的报统统停了,不让看。因为我觉得会干扰他的情绪、他的身体。 记者:对于未来,您有怎样的规划? 张香华:没有计划,现在过一天算一天,生活那么紧张,而且他的身体又没有办法有个规划。现在我们的人生是进入倒计时的时候。 幸福靠自己努力 记者:你们平时有哪些爱好?喜欢看哪些电视或电影? 张香华:电视难看死了。台湾的电视都是社会新闻、选举啊,乱七八糟的,很难看。我比较喜欢感性一点的电影,我还是喜欢看一些文艺性的电影。 《色·戒》我没有看,我看渲染得太厉害了,反而不急着看了。我也没有那个心情的配合。我好朋友都去看了,我听他们讲那个故事,我觉得蛮幼稚的,大概是那个床戏很耸动吧。 我比较多地看西洋片,譬如《真爱伴我行》,一个意大利片子。《美丽人生》我看了,笑中有泪,不错,不过我集中营的片子看得太多了。我的看片取向跟柏杨完全不一样,因为他的需要跟我的需要不一样:他看电影是一种休闲,他喜欢看“鬼打架”,比较倾向于看打斗片等,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看那样的片子,我觉得好受罪喔。我会把电影当作像书本那样来吸收,所以我觉得对我不够营养的,我就没有急着去看。 记者:柏杨先生写过新郎跟新娘的“八项誓言”,有一项是,“夫妻一定要保持适度的度假,绝不无尽期地工作、工作、工作”,他做到了吗? 张香华:没有做到,完全没有。大概就是现实跟理想有个落差。 记者:跟柏杨先生在一起,您觉得幸福吗? 张香华:幸福怎么下定义?我想没有一个全面的幸福跟不幸福,就是努力吧,幸福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是我一生当中最困难的时候。走出困境还是要靠自己,还是得靠自己的努力。 到了这个年龄,差不多是要准备:任何事情的发生,你都要接受。(不然)人生要怎么办?对不对?不像你们这么年轻。 记者:您目前的诗歌创作怎样?有没有写一些关于终极问题的诗? 张香华:去年就写得很少,很难哪!最近少了。年轻的时候有(写这种诗),现在反而不写这些沉重的东西了。我请了阿姨照顾他,可很多事情还是要自己拿主意。现在这种生活琐碎,他完全没有办法。 记者:柏杨先生生病时,您有没有思考过一些终极问题?您是否介意我这样问? 张香华:我不会介意。我觉得人要在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力,不要到最后觉得很遗憾,这是我的人生态度;关于他,我还不方便主动问他,除非他(主动)跟我提,我还是会有这种感觉,他没有跟我提,所以我也很难跟他提。 记者:但据说您和柏杨先生现在都立了遗嘱。 张香华:对啊。其实现在有交代的事情很有限,因为文物都捐出去了,其他就顺其自然吧,生死顺其自然。 “我是柏杨第五任太太” 记者:您见到柏杨先生的第一印象怎样? 张香华:这些就不谈了,正好是柏杨生病时,我实在没有心情讲。 记者:您自认在与柏杨的这段婚姻中收获了什么? 张香华:我的人生变得很多面向,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与柏杨结婚),我只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跟他结婚)就好像做了一个挑战很大的功课,而且没有什么毕业证书。 你要应付那么多压力,那么复杂的一个人,我原先想得太简单了。(我在开始)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年轻的时候哪里懂这些?!而且就婚姻来讲,我是他的第五任太太。当时差不多是一头热,就嫁给他。我觉得他很热情。 我觉得他很重视个人的人权。但成为一个家庭之后,他的努力方向都摆在社会跟国家上面,其实跟他生活是蛮吃力的,你不断要做后台的工作。 记者:柏杨先生的文风犀利,他平时脾气好吗?你们相处有何秘诀? 张香华:不好啊。这样的人脾气怎么会好?这个事情太琐碎,生活都30年了,你不让,要怎么办?他是一个脾气很倔强的人,才会得罪当道、会被关到牢里面,差一点被枪毙,脾气怎么会好?就是了解他、包容他,还能怎么办?(笑) 他现在老了,现在真的返老还童了,有点要哄着过日子的。怎么哄他?你看妈妈怎么哄小孩? 记者:柏杨先生现在主要会跟您交流哪些问题? 张香华:他还是关心国家、社会的问题比较多。这里的事反正他都知道我扛起来了。譬如你来访问,他恐怕也应付不过来。比如,(一般的朋友)有时他会搞不清楚是谁,关系好的有时还可以。 柏杨最大的优点是热情 记者:您认为柏杨先生性格中的最大优点是什么? 张香华: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对社会有很大的热情。他一直保持这个热情。当然他也有热情受挫时,应该是他关进牢的时候吧。 记者:在您看来,9年多的牢狱之灾给柏杨先生带来了怎样的改变? 张香华:第一,我觉得使他读了历史,这对他是很重要的一个改变。 性格上,我觉得对他也是一个磨炼吧,他的意志力变强,不一定每个人(都会如此),对他是这样的,也能忍人所不能忍;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把他的性格发挥到了极致,觉得就那么回事,顶多就是去坐牢、面临枪毙了,我觉得是把一个人的性格放大了。 记者:柏杨写史时强调对个人的尊重,这跟他监狱经历有关吗? 张香华:可能,他觉得自己所受到的践踏,他觉得,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利,这一点对人生很重要。 记者:你们结婚30年,在您看来,监狱经历对柏杨后来的生活是否有影响? 张香华:当然会有影响,可我也无从比较,因为他没关监牢之前我不认识他。我觉得有一点,我跟他结婚之后,我发现他一天要过出三天日子来、一天当作三天用,有点想要补偿(的心理),所以忙得不得了。我们刚结婚那阵子他差不多所有时间都在工作上,除了睡觉,大概都在工作。他很喜欢朋友,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不是那样的人。 记者:在您的理解中,柏杨先生对中国大陆是种怎样的感情?他还想回故乡吗? 张香华:他最后从上海离开(中国大陆),那时大家都是难民。1988年是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大陆,1993年是第二次回,1998年是第三次回,之后就再没回过了。他大概会觉得(中国大陆)有进步。 他东西都捐出去(给大陆)了,现在他回大陆不可能,(由于)他的身体情况,不可能啦。他倒没有特别怀念他的故乡河南,我的理解是他在河南的日子太辛苦了,小时候没有温暖,他的母亲也已经过世,他在那边的记忆并不美好。 记者:20年过去了,柏杨先生认为现在的中国人还丑陋吗? 张香华:任何事情都没有完美、没有尽头,这是要永远努力的。不是简单地说,现在美不美、丑不丑。 记者:近几年,柏杨的书在大陆出版很多,比如《柏杨曰》、《我们活得有尊严》等,在您看来,柏杨近年仍保持高产的原因是什么? 张香华:第一,你靠文字为生,你不写的话就没有收入。第二,当然他是个能量比较大的人。(本文图片均由张香华女士提供。感谢本刊实习生张益清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