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建立一个健康的法律环境,让中国有100年、200年的时间去赚些钱,最后建立法治社会,改变对钱的道德评判
作者:冯仑
人们为什么会有钱?什么是钱?因为做生意,我们花很多时间跟钱打交道,钱这个词使用的概率现在是最高的,也是最容易让人做梦的,但也是容易让人陷入痛苦的。实际上我们现在对钱的认识比较简单,其实钱本身有很多很多的特性,钱跟人是一样的,有性格,有年龄,有气味,有性别,另外有是非,有长短。 钱的是非 对我们做生意的人来说特别要知道钱的是非,很多人因为钱坐牢,很多人因为钱光荣,所以要懂得钱的是非是作为一个企业领导人,甚至作为一个公民都特别要小心的一件事情。 你每天做生意的时候都面临一个钱的是非。这会儿电视在播《新上海滩》,我想起来我们很早的时候也在公司看《上海滩》,看许文强、丁力这帮子。从万通最早的时候我第一次碰到钱,就碰到道德是非的考验(20万回扣)……第一次手捧那么多现金,你没心动,没产生贪念,而是想到这是你为公司集体争得的利益,并且第一时间交回公司,你就没有了是非。如果你没有交给大家,你拿走了,麻烦就开始出现了。我们做了16年的生意,而且从海南出来,主要是对钱的是非把握得比较好,整体来讲我们比较平顺,没有出事。 现在来看钱的非和是区别在哪儿?在国外非常清楚,合法的钱就是是,非法的钱就是非。合法的钱就是依法交易劳动资本所得,利息、馈赠、遗产,这都是合法的钱,这些钱都是是。那么非的钱就是贪污、逃税、洗钱、贩毒、绑票、诈骗,这些钱就是非法的钱,它这个是非很清楚。在中国转型的时候难就难在制度在变化当中,昨是今非,今是昨非,此是彼非,彼是此非,有时钱的是非标准很难界定。例如前两天公司给了我一个股票的凭据——当时潘石屹说以股票形式给大家发的奖。我就想起这个钱当时我就没拿,我把它放在信封里让董事会秘书处保管,我说别搁我手里,我不敢要。为什么不敢拿?因为照理说你把公司钱送股给员工,得董事会提议,股东大会通过,可是1993年募股很成功,一下募了很多钱。当时也没概念,最后潘石屹就办了,跟我说了,我也没有太多的说行或不行,反正就弄了。但这个钱我要拿了就面临一个问题,我可能是侵占或贪污,但员工都拿了,我一个人不拿,大家怎么着?所以我就把它弄一个条收起来交到董事会秘书处。后来我们处理遗留员工股份的时候,股东会做了一个决定,就把这些给大家算了,之后,我才可以领回股票的凭据。 经过了差不多12年了,这个钱才拿到手里,也就是说这个是非过程是变化的,在中国难的就是在这段时间——是非拿捏不好就可能栽进去了。我们正处在一个是非的年代,商场是是非地,商人是是非人,钱是是非物,所以得格外谨慎才是。 钱的是非有两种,一种是法律的是非,政策的是非,这是比较刚劲的;还有一种是非属于道德的是非,属于软性的是非。道德的是非在中国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你怎么用钱,怎么花钱,怎么看待钱,在道德的取舍上往往有非常大的一个空间。一个人在这个空间的位置决定了他一生怎么把握金钱和自己的关系。我觉得作为一个领导人,一个管理者,特别是民营企业的管理人,你在金钱上要特别考虑到道德的是非,就是你必须做到你所有的经手的钱和出去进来的,要在道德上经受得住平衡,你要经受得住各方面的质疑。人一生的三个钱包 人(扩大说也可以指一个公司)一生会有三个钱包,他可以使用三种钱。一个是现金或资产,这些东西是物化的,可以看到,比如在银行存了100万,还有100万房产、100万股票。第二个钱包是信用,别人口袋的钱你能支配多少,比如我给某某打电话借100万,结果下午钱就到账了。第三个是心理的钱包,花100万,你觉得挺少的,因为你有一个亿,如果你有10000,花了9999,心想完蛋了,要破产了。同样一种花钱方式在不同情境、不同心态下,你感觉钱的多少是不一样的。 人一生在调配钱包的时候,实际是三个钱包每天都在算。做一个好的企业,是要放大第二个钱包,调整第三个钱包,守住第一个钱包。守住第一个是根本,放大第二个来促进第一个钱包的增长,第三是调整心理预期和实际的风险控制,不让自己在高风险的地方,让心理钱包总是很平衡。如果预期脱离实际,你的心理钱包老是不稳定,就会做出急躁的决定。 我们看一下钱包是怎么鼓起来的。我算过人一生赚的钱大概有三个三分之一。第一个三分之一就是我们讲的现金和资产,它是怎么挣出来呢?就是在专业化领域里慢慢积累,贱买贵卖,寻找价差,通过管理慢慢增长,赚的量取决于所占市场份额、整个市场的增长。第二个三分之一是全国人民给你发的奖金,所以你要做守法公民,等待人民发给你。什么时候发呢?我算过李嘉诚在1993年港币兑换人民币时赚的奖金——原来人民币4毛钱兑1元港币,1993年、1994年做了一次汇率调整,1:1,港币升值了一倍。一个国家的经济腾飞要用20-30年时间,如果你能熬上10-15年,基本可以拿到这个奖金。现在人民币开始小幅升值,每年4%-5%,再有十年涨到50%,我什么都不干,守着现在的钱包,10年后我的也涨50%。国民财富不断增加,人民币不断升值,第二个三分之一的得来在于第一个三分之一的生意做得安稳和能够坚持到发奖金的时候。 第三个三分之一是全世界人民发的奖金。如果我有两亿美元,符合在美国上市,他们给我的股票定价,以后我把股票卖了就是全世界人民又给我发了一次奖金。像百度,他们是个新公司,没什么资产,跨过第二个三分之一,直接到世界上拿奖金。 如果一个人一生做得好,这三笔钱都能拿到,就可以变成很有钱的人。反之,必须遵纪守法,每次奖励都是先要接受考察的,资本市场、法律道德都在权衡你,最后才把钱发给你。李嘉诚做了40年的生意,卖花、房地产挣了一些钱,港币升值又挣了一笔,通过不断上市挣了第三笔,所以做大了。多数人只能拿到其中一部分的钱。比如开个餐馆,一辈子挣得就那些钱,汇率的变化对他影响也不大。有的人就挣上市,挣了一笔,由于第一个的基本功不好,没把商业模型坚持做好,上市的时候蒙了一把钱,别人就揭穿了,最后就麻烦了。 做一个好的企业,它是可以挣到这三笔钱的,第一笔钱靠积累,第二笔钱靠耐心,第三笔钱靠智慧。第三笔一定是靠智慧的,企业创造的商业模式在资本市场得到投资人认可,可以预期你的回报。比如阿里巴巴,现在没挣多少钱,但人家认为未来不得了,就同样会给一笔可观的奖金(股票溢价)。 人心与钱心 钱是比较有意思的东西,钱是有腿的。全球的钱80%是在美国和欧洲之间跑,20%往新兴市场跑,这20%里的50%在中国。钱的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跑法呢,为什么不都到中国来?所以中国地方搞招商引资,不知道钱的腿根据什么逻辑跑,往往劳而无功。 钱要跑有三条指南。第一,钱必须判断,我的永远是我的,才敢去。所以财产保障制度很重要。钱到哪都像狗似的,先闻,危险,扭头就走。钱放到萨达姆那儿,他倒台了,钱就不是你的了,你还敢去吗?“你可以不尊重我,但是必须对我口袋里的钱表示敬意。”这是江湖上一个大哥说的话。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是大哥,钱是大哥。 第二,钱要翻身,要创造,1块变2块,如果不是这样,那傻子才把钱投过去。钱会下崽,钱会升值,钱会创造钱,这样才能把“儿子”放出去,让他折腾。所以钱的创造能力和财富增值的能力是吸引钱去的重要因素。 第三,钱一定会判断,万一有风险的时候能跑,所以具有流动性,是保命的根本。万一风吹草动,一秒钟就能跑。这点考验的是钱的流动能力和瞬间转移能力。 有了这三条,全世界的钱都会跑来。钱真聪明,因为钱心跟着人心走。钱本身不说话,揣着钱的人在说话;钱没有判断力,但它后面的人是聪明的。而有钱的人物往往也是经过多少次博弈,他不一定最聪明,但在博弈的过程中有很多经验、体会、智慧的积累,使他变得非常敏感。所以想要运作资金,想要懂得如何让别人支持你,让钱到你的公司创造效益,你就得懂人心。而谋人钱财其难度仅次于夺人贞操…… 在中国做生意,无非是人情世故上把大家弄舒服了。我一般采取的是“631”的办法:“6”叫情势,是社会、法律强制要求我们遵守的;“3”是经济利益,算账;“1”是面子,是个妥协。比如,我收购别人,一定要变成别人收购我,明明是我很强大,但要说我很弱小,他显得牛了,钱一下就付了。一般我们都是留10%来处理面子问题,如果做交易我赚了钱,得在某种场合给对方一个好的说法,让他特别有面子。不这样的话,在生意场上你就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的家伙。按照鲁迅说的,面子是中国人的精神纲领。总是尊重别人,把人家放到台上,你在下面,“善处下者驭上”,这样你在社会中就可以比较好地发展自己。 金钱和道德在中国也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家族超过100年还挣钱,制度建设时间太短。几十年有钱人变穷人了,过几十年穷人又变成暴发户了。大家都崇拜英雄,但是没人相信挣钱是个长久的事,所以在中国钱永远没有道德更有力量。钱的寿命几十年就完了,人的寿命可能七八十年,道德伦理几千年。不像欧洲,一个有钱的家族300年还在,经过300年,第一代干的坏事,第二代改点,第三代改点,最后都变成社会的道德楷模了。中国基本没到第二代就完了,第一代人从无到有在道德上都存在一些问题。所以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有钱人在道德上永远都是有问题的。没有一个积累的制度,保证道德观上的改变,就积累不起来一个长期的、正面的看法。所以必须建立一个健康的法律环境,让中国有100年、200年的时间去赚些钱,最后建立法治社会,改变对钱的道德评判。 西方宗教观念中,钱不是你的,是你替上帝看管的。你是上帝的子民,替上帝管理钱,你是上帝的职业经理人。还有一个终极宿命,就是有钱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所以有钱人死之前都会把财产捐掉。宗教的观念促使西方人对待钱采取“市场加教堂”的方法,没有人太嫉妒,替上帝看管完反正要捐掉的。在中国,有钱人是无所畏惧的,穷人更是无所畏惧的,没有敬畏之心。没有敬畏的情况下,有钱人就不自律,抢钱的人也不自律,于是大家在钱的问题上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崇高的感觉…… 在现代社会要能很好地驾驭金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牵扯到人生态度、宗教、法律、道德、伦理、文化、面子、信用等等,所以一个通过经营企业变得有钱的人实际要经历这么多的考验,最后才能成为大家能够接受的一个有钱人。 我见过索罗斯,他曾经有个哲学叫市场心。实际上就是人心,财的聚散是有个心的,心和人有关,全世界最聪明的人研究钱最终都是研究人心和制度,反过来才能驾驭金钱。 老钱、新钱及花钱的艺术 在中国钱的历史都很短,万通也就十六年,最长的钱就是垄断的钱有30多年,其他都很短,大多数都是十几年,江南春虽然赚很多钱但也才4年,所以中国的钱大概都是一些新钱。新钱都是短钱,老钱都是长钱。在全世界来看老钱实际上是越来越多,新钱也层出不穷,但是每一个钱的游戏规则差距非常大。我们要跟不同的钱打交道,就得闻清楚各种钱的味道,才能知道怎么跟它打交道。 西方跟钱打交道打了500年,最早从葡萄牙、西班牙开始,到现在的市场经济,总结跟钱有关的事,无非三条:一是挣钱,二是看钱,三是花钱。挣钱是美国人最有本事,美国在二百年前GDP很低,属贫困地区,当时中国GDP占全球三分之一差不多,现在轮到美国占三分之一。欧洲最早富起来,一代一代家族的传承,变成了看钱的机器,比如卢森堡、瑞士,替全世界看钱,看钱的技术发达到可以借此养活国家。奢侈消费、花钱都在亚洲。亚洲有钱的历史短(大概一百年),刚富起来的人一定是恶性消费,要过一下瘾……因为曾经太痛苦太贫穷,所以一开始消费都是先吃肉,肉吃完了喘口气,弄套好房子、好车,接着泡个妞,扩大消费范围,旅游、健身什么的一顿折腾,等这些也满足了,接下来该光宗耀祖了,给家里修个坟,高雅了之后弄个艺术品,搞个文化,等这些都弄完了,开始认真投资、做慈善。亚洲的人基本都在修坟以前的阶段,二奶还没包,坟还没修,现在马上做慈善,那是骗人的。 花钱的艺术是这样——因为有些人在挣钱的时候有是非,花钱的时候有不安,花钱的时候也惹是非,所以人一生,特别是买卖人,挣钱面临了很多是非,当你挣到钱以后花钱就变成一个更难的事情。所以现在花钱的难度比挣钱还难。我们通常的人一生花多少钱?据测算,大概360万到500万之间,就是一生作为在公司上班一个白领,基本上也就够了——所谓花钱艺术不艺术的问题,更多地出现在中产阶级以上。 花钱的艺术根本上是要把三件事情协调好,这对现在所谓很多首富之类的人十分重要。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花钱与幸福之间的平衡。前一阵国内有两个老板不约而同买了两个游艇,请我去参观;有两个朋友订了湾流飞机,这两年还到不了货……这种奢侈消费很多,层出不穷,但到底怎么样花钱才能找到更多的幸福感,却是一个大问题。 第二件事,就是要管理好欲望,解决好金钱跟欲望的平衡。一方面不断地加速你金钱的积累,快,让金钱像刘翔一样奔跑,同时让欲望像普通人一样散步。但如果倒过来,挣钱的速度像散步,欲望的增长在飞奔,你再怎么花钱都满足不了欲望,这种情况下你不管怎么花钱你都不快乐。 第三个花钱的艺术,就是必须在私利和公益之间找到平衡。美国有三大基金会——洛克菲勒、卡耐基和福特,奠定了美国社会富人的财富使用的一个方法。这是我觉得我们要特别关注的,中国社会目前出现的问题,很多人都质疑社会差异、财富两极分化,但怎么解决?我不赞成用剥夺富人的办法来解决,而希望像卡内基讲的“财富的福音”,既能保持生产领域里的效力,又能解决社会当中的不和谐和社会差别造成的矛盾。现在巴菲特、盖茨沿着卡耐基等先辈指出的这条理性的道路在走,这是一条最有希望的道路。 (节选自冯仑即将出版的新书《野蛮生长》,本刊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