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和创伤:这是阴郁气质最重要的来源,经过许多岁月的洗练,渐渐变成对命运屈辱的服从。
BY夏佑至
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医生温文尔雅,长于思辨,这是欧洲大陆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他的特别之处在于敏感的气质:和众多女人进行性冒险的时候,还能适时地表现自嘲味的、黑色的幽默感。对一个演员来说,这样的角色实在是太难了。我曾经属意《英国病人》的男主角拉尔夫·费恩斯扮演托马斯医生,但是拉尔夫的英国气质太矜持。他压抑的颓废发作时,像沙漠中的太阳照着空气,脸上的表情会弯曲变形,托马斯医生不应该像英国病人这样疯狂。 美国找不出这样的演员。罗伯特·德尼罗有点木讷,阿尔·帕西诺过于神经质,伍迪·爱伦的脸颊凹了下去,鼻子很尖,瘦弱的外形不像外科医生——即使这没有关系,他还是不行,因为他戴着近视眼镜。归根到底,美国男演员习惯的是欧内斯特·海明威时代的知识界,他们的做派都打着20世纪的烙印。和他们相比,托马斯是更早的年代的产物,一个19世纪的欧洲人,很难用好莱坞的表演法则去诠释他。 《布拉格之恋》上演之后,丹尼尔·戴-刘易斯的表现固然不适合“激情四射”这样俗套的评价,也不能用“可圈可点”这样的废话打发过去;但是,与其说他的演出“激情四射”,“可圈可点”离谬误稍微要远一些。托马斯医生来到画家萨宾娜家里,画家光着身子为医生开了门,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男式小圆礼帽,电影这时候给出了戴-刘易斯的面部特写。这个特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圈可点”的表演往往包含着经典的力量和经验,托马斯医生站在萨宾娜的门前,脸上的表情可以与影史上最经典的一些场景相提并论。在这个特写镜头中,戴-刘易斯吸收了历史的养分,并且有了自己的创造。一个阴郁的托马斯医生,这是戴-刘易斯的创造,和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医生毫无关系。 《布拉格之恋》以后的若干年中,戴-刘易斯继续发挥他特有的气质,把阴郁的气息吹注到克里斯蒂(《我的左脚》)、豪克依(《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盖瑞·康伦(《因父之名》)这样的角色身上。2007年,他扮演的丹尼尔·普莱恩维尤,上一个世纪之交时的美国暴发户,不仅沉默寡言,而且残暴、不择手段,内心蜷缩在谜一样的过去之中。没有什么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这个阴郁冷淡的角色给戴-刘易斯带来了第二个奥斯卡奖杯。 从一个矿工变成石油大亨,丹尼尔·普莱恩维尤花了20多年的时间,奋斗的过程横跨两个世纪。石油时代来临之后,普莱恩维尤这号人物在西部偏僻的小镇里游荡,寻找油田,一旦嗅到机会的气味,就不择手段,想把土地弄到手。普莱恩维尤带着几岁大的儿子,比起其他骗子来,他的谎话有一点人情味,因此更加精彩一些。但在荒凉的西部,成功与谎言的精彩程度无关,而是完全出自偶然,根本上系于不可测的命运:狂暴的丹尼尔·普莱恩维尤总的来说是个莎士比亚式的人物。他先是被家族所放逐,后来又放逐了自己的儿子,这也是哈姆雷特与李尔王的命运。 丹尼尔·戴-刘易斯以莎剧表演见长,但是5年前离开了戏剧界。在扮演哈姆雷特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真的听到了父亲的鬼魂的呼唤,不禁痛哭失声,跑下了舞台。他的父亲,桂冠诗人塞西尔死的时候,丹尼尔只有15岁,是一个叛逆的少年。父亲的死给他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叛逆和创伤:这是阴郁气质最重要的来源,经过许多岁月的洗练,渐渐变成对命运屈辱的服从。美国的丹尼尔晚年冷酷地宣布儿子是一个野种,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的时候,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爱尔兰的丹尼尔一定从中感受到了命运让人恐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