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恋本身便是一种喜悦的存在。是的,那确实是一个喜悦的时代。”
文/钟和晏
在江户时代,德川幕府每年会派一个代表团前往京都向天皇致敬。天保三年(1832),35岁的歌川广重(1797~1858)是代表团的成员之一,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沿着东海道旅行。这次旅行的结果是诞生了53幅浮世绘——《东海道上的53个驿站》系列。当时,东海道是江户和京都之间的主要通道,因为广重的生动绘画,激起很多人的兴趣自己也做一次同样的旅行。 到京都的旅行是从江户日本桥室町开始的,那里有一个早晨的鱼市。广重细致地描绘了远处成排的房屋,一对行进中的大名正从西边走来,挑头的是几个举着军旗、背着红色大行李箱的仆人。前景处,五六个挑着竹篮的渔夫正在交易或行路。在一片拂晓的红色微光中,你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里清晨微凉的空气。《东海道上的53个驿站》系列是从这幅《日本桥》开始的,在整个浮世绘历史上,这个极其畅销的系列总印数超过了1万份。 今年61岁的酒井信夫是日本浮世绘博物馆的理事长,他对浮世绘木版印刷制作过程的讲解也是从这幅《日本桥》开始的。画师在画稿上作画之后,雕刻师依据原稿在木板上刻出线条图案。之后,不同颜色的木版被单独刻出,每块木版被用来印一种颜色。最后,由拓印师一次次分画面不同的色彩拓印成画。就像现代印刷技术中精确对准图像的方法一样,浮世绘的印纸下角有3个定位的点,只要这3点能够对上,就不会发生色彩的游离。 整幅《日本桥》被分解成十几种不同色彩,人的肤色、衣服、身上的器具、行李、建筑、桥面、远处的雾气、天空中的朝霞等等,用15块木版套色印刷15次之后,这幅作品就完成了。在这个过程中,尤其难度大的是渐深渐淡处色彩的变化,这可能是当时的日本人刚刚掌握的技术。 “如果把这种印刷技术比作电视的话,好比同一时期欧洲在看黑白电视,日本在看彩色电视。”酒井信夫笑着说。 酒井信夫是造纸业世家酒井家族的第11代继承人,还是在广重盛名的19世纪上半期,作为松本地区的纸张批发商,酒井家族生产的纸张一半会用来制作浮世绘,也会大量购买浮世绘来资助广重、北斋这些知名的画师。1836年,广重还画过一张酒井祖辈的肖像浮世绘。 1982年,酒井信夫的父亲在长野县松本市创建了日本浮世绘博物馆(TheJapanUkiyoeMuseum),一座属于公益财团性质的民间博物馆,之前,家族收藏的浮世绘都被保存在仓库里。选择松本这样地理位置偏僻的乡下地方,是为了避免地震、火灾的影响。现在,这个小小的博物馆藏有酒井家族5代人在200多年中收集的从浮世绘初期到现代的10万多件作品。 在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由中国国际交流协会主办的“日本浮世绘艺术珍品展”展出的就是来自这个私人博物馆的100幅藏品,按照浮世绘由盛而衰的时间过程在白墙上依次排开。这些基本尺寸是30多厘米高、20多厘米宽的漂亮版画构成了一个“浮华世界的图像”,或者说一个由娇媚的名妓舞伎、花街柳巷的爱情、风花雪月的吟咏构建起来的色恋感官王国。这是繁盛江户的种种浮华悦乐,既有泡汤、茶道、赏樱、观花、旅行等娱乐的快乐,也包括情欲的快乐。 据说浮世绘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天和二年(1682)出版的《每月游》序文和同年版井原西鹤的小说《好色一代男》中,它在日本诞生的年代正好是明末春宫画传播的顶峰时期。公认的浮世绘创始人菱川师宣(1618~1694)的《绘本风流绝畅图》应该是看了明代春宫画《风流绝畅图》之后而作的,连取的名字也相同。后来,编著《浮世绘的色与恋》的白仓敬彦曾写道:“对师宣或者当时的人们来说,色恋本身便是一种喜悦的存在。是的,那确实是一个喜悦的时代。” 1617年,德川幕府批准在江户建立“吉原游廓”,也就是那个喜悦时代的游乐中心。2万多坪的游廓内不存在大名、武士、庶民等身份阶级意识,而吉原游女们却有等级之分,其中最高级的花魁是“太夫”。除了长相,太夫还要有和歌、能乐、围棋、象棋、茶道、花道、香道、绘画、书法、话术等修养。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男》中有一段对太夫的描述,“客人来了后,先弹琴,又吹笙,继而咏和歌,泡茶,插花,调整时钟,与客人弈棋,帮女孩家梳头,谈古论今,使举座为之动容”。据说到了1846年,吉原总共有7197个游女,每年都会举行各种赏花活动,比如四月樱花、五月菖蒲、七月玉菊灯笼等等。 浮世绘让人联想到情色,这个《日本浮世绘艺术珍品展》基本上也是一个情色美人世界。比如铃木春信(1725~1770)楚楚可怜、柔弱纤细的少女型柳腰美人,鸟居派第4代继承人鸟居清长(1752~1815)写实健康、极尽婀娜身段和衣裳花色之美的“清长美人”,当然还有堪称日本美人绘泰斗的喜多川歌(1753~1806)慵懒、婉约外加一点点颓废、妖冶的“歌?女郎”,那是柔软如绸的雪白肌肤、有些微妙的脸部情态,隐隐在高雅底下透出一丝半丝情感的涟漪。 日本艺术家赤濑川原平曾经说过,铃木春信的恋情浮世绘仿若“空气中荡漾着一种温柔动物的味道”,而喜多川歌画作中的女色魅力“是一种像微粒流体的物质”,有着一种悸动的美感,宁静而细微。铃木春信是“锦绘”的创始者,就像织锦一样,用10种以上的色彩多次套印获得绚丽的色彩,尤其以中间色来呈现微妙的美感。他作于明和二年(1765)的《乘凉美人》就是靠色彩的深浅不同来表现出夏天纱质服饰的轻柔质感,如果仔细看,和服的腰带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局部,至少套印了3种不同的颜色。 在浮世绘的知名画师中,也有类似东洲斋写乐(约1762?1835)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他从来不作美人绘。写乐以绘制歌舞伎演员的肖像称著,和这次展出的《奴江户兵卫》一样,通常是夸张近乎怪诞的人物面貌,并且用暗银色的云母粉纸作底,让头像强烈地浮出画面。宽政六年(1794),他推出了“役者似颜绘”的手法,通过对演员的眼、眉、口、鼻绘出人物瞬间的心态,尤其眼睛最传神。 写乐还是一位身世不明的神秘画家,在宽政六年至七年的10个月内,他曾经发表了140多幅版画(平均2天1幅,而其他画家一个月最多4幅)。在此之前,他默默无闻,在此之后,他销声匿迹。所以,有人认为写乐可能是一个群体,也有人说他就是阿波藩的能乐演员斋藤十郎兵卫,而酒井信夫的父亲酒井藤吉认为写乐就是日本的著名俳句诗人谷素外。 看多了那些“倦怠慵懒、万分迷醉、梳拢得漂亮周正的秀发,眯缝的细小眼眸在满是惊惧、羞怯与神秘的薄明中,正在诉说触觉的迷梦”的美人画之后,见到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等人的风景画会有种清新的感觉。尤其歌川广重那些工整明丽、安闲优游、含蓄淡雅的作品,像《木曾海道上的69个驿站》、《近江百景》和《江户名胜百景》等大都是雨夜啼月的杜鹃、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或者高山深谷清泉的明月,像是道元禅师的和歌“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的意境。 歌川广重是一个到处旅行的人,偏爱表现四季的变化和自然的力量,据说他经常使用的手法之一是用一块布涂污印版上的背景颜色,让它们变得模糊不清。这种模糊被认为表达了日本人对自然的情感,也是日本风景中特有的色彩情绪。 浮世绘是俗世的浮华悦乐,在浓浓的逸乐中却多少带点淡淡的哀愁。周作人也说过,“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可是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1911年,在参观了帝室博物馆的古版画之后,永井荷风在《赏花》这篇短文中写道:“静静春日的内庭、吹拂的骤风、垂散的樱花、为风而惊的姬君,那是一个业已消失时代的欢乐之梦”,可以对应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也许,这种暗影是日本文化的底色,也可能因为某种程度上,浮世绘的画师们都是江户繁华时代的畸零人。比如以《富岳三十六景》著称的葛饰北斋(1760~1849)就一生坎坷,妻子早逝,长女、次女、儿子先后夭折,晚年又遭火灾,手稿、画作、资料付之一炬。不过,在70多岁的时候,北斋说过这样一段让人荡气回肠的话:“6岁时我就喜欢画各种东西,我画过很多的画,但70岁之前的作品都不值得一提。迈入80,我才会有更大的进步,年届90,我将洞悉事物的奥妙。高龄100,我便可达到奇异的境界。110岁,所绘的点点滴滴必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