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次想来,张国荣和她说的话都历历在目,让她真的心痛到落泪,没想到自己和儿子的心曲,竟和《阿飞正传》如出一辙。
撰稿/河西
平安夜的那一晚,黄耀明和潘迪华都没有好好安睡。在黄耀明这位以前卫著称的香港音乐人面前,潘迪华的《四季歌》也唱得不同凡响,淳子说:“那天潘姐姐的《四季歌》大受欢迎,由潘姐姐这样的风格来演绎,像唱音乐剧那样唱一段表演一段,有一段念白,然后再唱一段,大家疯掉,第一次看到《四季歌》这样来唱。”也许这就是两代音乐人能够同台献艺的基石。 第二天中午12:30,在上海徐汇区的一家餐厅见到潘迪华,并和她一起共进午餐,笔者的神思还有些恍惚。因为当那位在王家卫的电影中说着一口地道上海方言的女星,真的坐在你对面,看着她下巴上的那颗痣,吃一些上海口味的小菜,你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深陷在王家卫华丽的影像中不能自拔。 和王家卫很投缘,和张国荣没聊天她和王家卫的相识有些偶然。 当时她身在加拿大,对于香港的娱乐业早已心灰意冷。自1975年灌录她的最后一张专辑《AChristmasCarol》退出乐坛之后,她只在1988年许鞍华的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中饰演了一个角色,对于那次出演,她很不满意,甚至有些生气。所以当王家卫托朋友方刚作为中间人,向潘迪华邀戏时,她婉言谢绝了。她对方刚说:“我对电影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然而王家卫并未气馁。他说他愿意等,等潘迪华回香港。两个星期后,王家卫、张叔平和陈诚志(黎明的经纪人)和她在香港君悦酒店见面喝茶,力劝她助王家卫一臂之力。“王家卫是上海人,他对上海有一种情结。”潘迪华说,“聊了很久,也谈得很投缘,那我说好吧,我来加入。王家卫也确实是一个很会揣摩人物心思的导演。他做得很出色。” 那部影片叫《阿飞正传》。 潘迪华说王家卫另外一个打动她的原因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他20多岁的时候离她而去,他们之间有过很深的矛盾,他不理解自己的母亲,她也不能迁就自己的儿子,于是鸿沟越来越深,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他,而他又多么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她有太多惆怅,偏偏她有首名曲就叫《爱你变成害你》,仿佛一语成谶。谈到这个话题,她没有回避,只是语调变得低沉,并且开始自责:“所以《阿飞正传》中的这个角色我一定要演。我和我儿子沟通不行。我年轻的时候太忙,没有时间注意到他的生活和思想。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我和我儿子的交流。我看上去很洋派、开朗,其实旧式的观念很重,观念保守。” 演《阿飞正传》中的母亲就像在演自己。在戏里和戏外都是如此,和张国荣虽然情同母子,但却较少交流。对此,她是有一些遗憾的。“Leslie很内向。”她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推荐给王家卫听电影《阿飞正传》中的拉丁音乐黑胶唱片,张国荣饰演的角色从菲律宾回来,扭啊扭的唱的就是那支西班牙的歌。还有《春光乍泄》里的音乐,也是我推荐给王家卫的,后来都用在电影里,效果不错。张国荣演得也好,和音乐很合拍,他是个很感性的人,也很尊重我这样的长辈。但和他聊天聊得少,不像我,喜欢发泄,发牢骚。一切都聚积在他的内心,这也许是他选择离开我们的一个因素。”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张国荣内心真正的想法,他像一只飞鸟,从空中飞过,然后重重地坠下。每次提到这段往事,潘迪华就觉得好心痛,就像他坠在她的心上。 有一场戏她记得很清楚,她要演养母喝醉酒。可是她偏巧不会喝酒,只喝了两口就真的醉了。场记有点手足无措:“哎,不得了,潘姐姐醉了,这可怎么办?”但又不能改天再拍,因为今天就要把这场戏结束掉。她醉醺醺地对张国荣说:“你扶着妈妈。”张国荣就把130磅的潘迪华抱上了二楼,然后放到床上。 第二天,清醒后的潘迪华见到张国荣,他笑着对她“诉苦”说:“啊,Austie,我真的好惨,肩膊都黑了。”她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场戏的效果很不错,因为是真的醉,真的抱,现在每次想来,张国荣和她说的话都历历在目,让她真的心痛到落泪,没想到自己和儿子的心曲,竟和《阿飞正传》如出一辙。 戏如人生,信哉斯言。 来,看潘姐搓麻将! 《阿飞正传》让潘迪华得了“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 而《花样年华》更让潘迪华声名大噪。在影片中,潘迪华眉梢轻轻地一扬,就能抖落满地旧日的风骨,人们说,她就是上海女人。 一提到上海女人,我们的脑海中大抵会闪过这样一组词汇:摩登、华丽、雅致、妖娆……总之是风情万种。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佳丽身着各色旗袍,团花的、碎花的、艳色的、素色的,一律是霓虹光圈下的宠儿,袅袅娜娜地在规范与边缘之间迂回穿梭,一如《花样年华》中的张曼玉和年轻时的潘迪华。 穆时英为上海女子所做的文字肖像非常传神:“她绘着嘉宝型的眉,有着天鹅绒那么温柔的黑眼珠子,和红腻的嘴唇。”较之张爱玲和王安忆的婉转低回,穆时英似乎要更为鲜亮和直接一些,但那是说青年女子,随着岁月的增长,潘迪华的身上另有一番风韵。在她的身上,那些消逝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透出来,这里有她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她说:“我们那个时代的女性大多是沉默的,不太吭声,要忍耐、要等待。你要不要和你的母亲聊聊天?那会是不同的感受。” 她说《阿飞正传》之后她和王家卫很少联络,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十年后,有一天,她去影院看《海上花》,正巧碰上王家卫和张叔平也来观赏,三人寒暄一会,也就散了。没想到过了几天,王家卫给她打电话,希望她能参演《花样年华》。就是这样的戏剧性,让她和王家卫再次擦出火花。 “他母亲是上海人,所以他对上海有一种眷恋,也有一种好奇,我相信他对上海很有感情。他拍的当然是他自己的上海,但是却仍然很真实。《阿飞正传》有剧本,《花样年华》是没有的。我反而更享受没有剧本的拍摄,它给我更多的想象和发挥的空间,当你熟悉了王家卫的风格和他需要的东西,你就会在他的电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发挥出自己的个性。”她对笔者说。 不仅王家卫,李安对潘迪华也非常尊重。开拍《色·戒》之前,李安登门拜访潘迪华,带了汤唯到她家里去过几次,他问汤唯要怎么样演才能像那个年代的lady?这让潘迪华犯了难,她对李安说:“这是教不出来的,她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产生出的女孩子,不论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染上当时的气氛,而成为上海淑女。怎么样站、怎么样坐这还可以学,但是谈吐、气质都是浸润在当时的氛围之中,失去了那个氛围,要成为上海淑女,真的很难。” 但是看了《色·戒》之后,她也不掩饰对李安和汤唯的赞赏。“不错啊。汤唯很努力,也很有天分。整个戏都不错,汤唯唱《四季歌》也是有板有眼,很难得。”她说,“当然,说《色·戒》完美也谈不上,因为不放入一些商业的因素就不卖座,而加了这些元素就会有损于电影的结构,但是总体来说确实是不错的一部电影。” 没有多少人知道,《色·戒》开场的那场麻将戏,也是在潘迪华的指导下完成的。一场搓麻将的戏拍了四个小时,潘迪华对笔者说:“那副麻将还是我借给李安的。他来拜访我,问我那个年代怎么打麻将,我就告诉他,当时是打十三张的。我和三个上海女人打给他看。”李安看到呆了。四个人,四十个手指头,那样灵巧,仿佛每一根上面都长满了眼睛和嘴巴,全是戏。他把演员叫来,对他们说:“来,看潘姐搓麻将!” 上海老歌 在座的淳子和潘迪华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二十多年前,她到上海在淳子的一档节目中担任嘉宾,晚上到淳子的家里吃饭,淳子就喜欢上了她的歌曲。 “我是第一个来上海演出的海外艺人,1984年,为庆祝国庆三十五周年而在上海大舞台表演节目,当时的票价是3元,现在是1000多元,国家发展得真快,但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有些应该保留下来的东西没有被保留下来。科技或医学等自然科学领域我无话可说,但是艺术文化方面并不太让人满意。观众没有建立起基本的修养。在一个商业社会,不要把文化艺术边缘化,不要只把眼光看在娱乐业上面,文化艺术并不只是娱乐那么简单。我和陈钢老师一直想做一些东西,总是在经济方面没有支援。”谈到她的音乐和上海老歌,潘迪华又打开了一个话匣子。 近期由万语文化和学林出版社共同推出的《玻璃电台——上海老歌新声》是陈钢、淳子、李黎三人合作的结果,里面收了潘迪华的一篇文章,还有几张她的照片,不多,也不大,约略可以领略潘迪华花样的年华。 她是第一个与伦敦的EMI公司签下歌星合约的香港艺人,第一个出LP的唱片,一张唱片12首歌,这在当时并不多见,当时一般歌手都只录EP。她曾用国语、英语、泰语、阿拉伯语、法语、马来语、柬埔寨语、西班牙语、上海话等灌录唱片,这在香港乃至内地的音乐人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我走的地方多,到哪里就学一点。2001年我出了一个专辑《101》,4张唱片,101首歌曲,它几乎记录了我歌唱的历程,收录了我从开始唱歌至今的得意之作。事实上,我灌了200多首歌,然后我亲自选了101首歌,我觉得还是见得了人的。”她谦虚地说,并不将此归结为自己的语言天赋。 虽然父母反对她从事歌唱事业,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到夜总会去唱歌实在不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样一条路。1960年,她签约钻石公司。当时的香港乐坛是百代公司的天下,唱的都是国语歌,姚莉、吴莺莺、崔萍等等,都是百代旗下的歌手。后来英文歌盛行,她在夜总会演唱,当时的唱片公司到夜总会里来找歌手。她说,现在无线电视董事长邵逸夫的太太当时就和她在一起唱歌,和她以及罗丹等人并称为当时的四大歌后。问她为什么不用本名潘宛卿这个更女性的名字,反而用比较中性的潘迪华。她回答说:“那是因为拍电影。当时我在严右翔的上海艺华电影公司中当演员,有个叫易文的导演觉得当时的几大影后,比如李丽华,名字中都有一个‘华’字,这似乎成了走红的一个潜在的原因,所以他觉得我也应该加上一个‘华’字,这在当时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我就改艺名叫‘潘迪华’。” 她真的很红,77岁依旧能够登台演唱,拿到各种电影的奖项。但是她并不满足于自己的成就,她觉得中国的优秀老歌并没有受到重视,这让她很担心:“我一直很注重编曲,60年代制作的歌曲,现在听来也不能说很落伍。这让我满意,因为我觉得我走在别人的前面。” 她一直想开一场个人的大型演唱会,但迟迟未能如愿。我们吃完饭,她就赶去东方艺术中心和年轻的音乐爱好者见面。她对东方艺术中心的剧场甚为羡慕,晚上她对笔者反复说自己是多么想开一场演唱会啊,这些话从一位七旬的老人口中说出来,让我真有一点点的心酸。她说那些年轻人对她说过两年国内的文化环境会变得越来越好,那时候会有更多的机会,但是她说她等不了了,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大了,她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她好想在这么漂亮迷人的大剧院中唱响自己的歌曲,让那些上海的老歌重新为听众所接受。 捧读着《玻璃电台》,潘迪华爱不释手,觉得淳子他们写这样一本书,做这样的工作实在是难得。当万语文化的编辑提出可以给她寄书时,她坚持要自己到季风书园去购买,因为她觉得为上海老歌出自己的一份力是她应尽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