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木心因《文学回忆录》再度大红。木心确实是个奇才,感官和思想都极其敏锐,你也许很喜欢他的文风,也许不喜欢他的文风,不管哪种,你还是会被他时不时跳出的某句话、某个观点所折服。我则非常喜欢他的一首小诗《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读到这样的好诗,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哦,木心诗里的“从前”,我懂。中国现在变得难懂了。一首凝练的短诗,甚于千言万语。我当然知道,如今社会物欲横流,读诗的人少之又少,可我诗心不死,蠢蠢欲动。 在文学的国度里,诗就像一个被掉包的王子,虽在苦难中,但仍旧高贵。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在褒扬诗歌方面还算过得去,没把诗歌丢在一边,最近十多年,就有爱尔兰诗人希尼、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得奖。我尤其偏爱辛波丝卡(又译:希姆博尔斯卡),老太太的诗好极了!她1923年生,去年去世,得年八十又九。她几乎一辈子生活在波兰古城克拉科夫。从照片看,她像一位英国演员,不记得名字了,总演老派夫人的。辛波丝卡在《墓志铭》一诗里也称自己是“一个老派的女人”。波兰可谓诗歌国度,战后更是出了大量诗人,尤其是女诗人,超过半壁江山。漓江出版社曾出过她的诗集《呼唤雪人》,收了一百八十多首诗。其实老太太一生也就写了两百多首诗。所以有人嗷嗷叫,区区产量,居然得了诺贝尔大奖。不服不行啊!老太太一首是一首,首首经典,货真价实。她那首《恐怖分子,他在窥视》,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诗之一。 有些诗人的作品参差不齐。“垮掉一代”的领军人物艾伦·金斯堡,他风靡一时的代表作《嚎叫》,没有打动我,后来他写的纪念母亲的长诗《祈祷》却令我沉迷,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母亲是个俄裔,信仰马克思主义,整日要革命;患有精神分裂症,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精神病院度过。金斯堡对母亲的情感极为复杂,甚至有乱伦的倾向,这点他也不回避,诗里都有交待。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母亲在医院给金斯堡寄了一封短笺:“钥匙在窗台上,在窗台的阳光里,艾伦,结婚吧,不要吸毒,钥匙在窗台上。”母亲死后,金斯堡才收到这封信(简直就是诗呀),一时泪如雨下。金斯堡在《祈祷》的结尾附录了这封短柬。金斯堡自己说他是在吸了大麻的状态下一气呵成写完《祈祷》的。实际上,我们读这首诗的感觉也仿佛吸了大麻一样,极度亢奋,不想停下来,非一气读完不可。有一年游旧金山,特地去金斯堡他们一伙当年常去的书店“城市之光”逛了一圈,书店隔壁就是维苏威咖啡馆,也是当年“垮掉诗派”的聚集地,此两处如今都成了文学圣地。去年看了关于金斯堡的纪录片《嚎叫》(Howl),大帅哥詹姆斯?弗兰科(James Franco)饰演金斯堡,尽管外貌上詹姆斯·弗兰科和金斯堡的差别一如天与地,但文学气质上还是接近的。演员中,像詹姆斯·弗兰科这样的“读书种子”几乎找不到,他读的又是令人生畏的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和托马斯?品钦,你说詹姆斯·弗兰科厉害不?这个亦正亦邪的“酷儿”,消除了英俊和智慧的界线、明星和书生的界线,也消除了同性恋和异性恋的界线。所以让他来演金斯堡,也算“找对人了”。
![不到南墙心不死 诗心不死](http://img.aihuau.com/images/a/06020206/020610115493447194.jpeg)
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以小说名世,他的小说《德伯家苔丝》写得极好,哈代描写乡村景致和生活,心平气和,带着一股子优雅势头。英国作家中,哈代的文学性是超过狄更斯的。如果莫言能多受点哈代的影响,他的乡村小说或许会少点粗莽之气。哈代早年写诗,没引起注意,晚年重新拾起写诗的劲头,写得越发深刻了。人进入老年,什么东西一眼就看穿,看穿了,就简约。像树,修修剪剪,只剩下秃枝,却胜过桃红柳绿。拿画来比,就是八大山人的残山剩水、一条游鱼或一只孤鸟。谁说写诗是年轻人的玩意儿,哈代才不信这个邪! 中国古诗一向傲立于世。《诗经》开了抒情的好头,也为以后中国诗歌的发展冥冥中树了榜样定了基调。唐诗是诗歌的高峰,这点没有异议。杜诗《秋兴八首》固然伟大,可我念念不忘的是他那句“落花时节又逢君”。都说李商隐的诗晦涩难懂,未必。他的《天涯》五绝,二十个字:“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是唐诗中的极品。他另外两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的意象也非常美,完全是中国式的,和我们的水墨画、音乐(古琴)、建筑(园林),在美学趣味上是一致的,都属于“中国式的抒情”。 如今,我的床头书是《卡瓦菲斯诗集》,旅行时也带着。每晚读几首,带着诗歌里的情境和气息,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