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科学的狭隘,科学的弊端,科学带来的灾难和危害,是否也是因为人类现阶段的科学还很初级,还很低下,还不“彻底”?
文/严锋
作为一个科幻爱好者,我对刘慈欣先生满怀感激,他的作品重新燃起了我对中国科幻小说的兴趣。在读过刘慈欣几乎所有作品以后,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 在不久前召开的“2007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期间,在女诗人翟永明开办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著名科学史家、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之间有一场十分精彩的论辩。刘慈欣的旗帜很鲜明:“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全世界敢这样直接亮出底牌的人不多,在中国就更少。刘慈欣举了一个例子,假设人类将面临巨大灾难,问在这种情况下可否运用某种芯片技术来控制人的思想,从而更有效地组织起来,面对灾难。江晓原则认为脑袋中植入芯片,这本身就是一个灾难,因为这会摧毁人的自由意志,带来人性的泯灭。所以科学不是万能的,不是至高无上的,更不能解决所有的人类问题。 其实类似的论辩在中国早就有了。1923年2月14日,张君劢在清华园作“人生观”的演讲,认为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而科学是客观的、分析的,所以无论科学怎么发达,都无法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此论一出,立刻遭到丁文江、陈独秀等人的迎头痛击,想那正是高举“赛先生”的时代,怎容得所谓“玄学鬼”的胡言乱语?从前看这段公案的时候,我对人单势弱的张君劢颇多同情,而对满口时代强势话语的丁、陈等人侧目以视。作为一个长期饱受人文主义思想熏陶的人,这一回我也本应毫不犹豫地站在江晓原教授的一边,对刘慈欣的科学主义倾向大加挞伐。但是,作为刘慈欣长期的粉丝,我知道他看似极端的“科学至上”和“唯技术主义”的旧瓶子里面,其实已经装了很多的新酒。 今日的科学也早已不是丁文江那个时代的科学了。就拿原本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科学家无缘置喙的自由意志问题来说吧,2004年在里昂进行的一项实验中,科学家要求参与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任何时刻按按钮,一些脑电仪器详细记录了脑电波细微的变化。结果表明,脑部活动先于主体对“行动”的意识!当然,这个实验还不足以推翻千百年来被神圣化的自由意志观念,但也足以让笛卡儿这样的伟大哲学家吓出一身冷汗了。 再回到“白夜”酒吧。在争论到白热化的时候,刘慈欣指着身边的《新发现》女记者,问江晓原,“假如人类世界只剩你我她了,我们三个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咱俩必须吃了她才能生存下去,你吃吗?”江晓原回答:“我不吃。”他说,一吃就把人性丢失了。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这样的表述令我为之动容。但是事情也许要更加复杂。我马上想起最近刚看的美国小说家丹·赛蒙斯今年的新作《恐惧号》,其中的一个场景同样令我震撼。小说取材于真实事件,写19世纪英国考察队探险北极,被冰川所困,路尽粮绝。最终他们之间分成两派:一派要吃已经遇难的同伴,另一派坚决反对。最难忘反吃人派中的一个英雄怒斥吃人者的一番讲话,极言吃人之无耻与非人性。但是英雄震惊地发现,在他痛陈吃人的残酷场景时,自己的嘴巴里无可挽救地溢满了口水。 很少在传统文学中见到这样的场面。从前,这种“科学”的描写是要省略和回避的。但是,现代作家已经开始面对这样的真实。英雄最终还是坚决选择了不吃人而死去,因生理本能而奔涌的口水并没有让他受到我们的唾弃,反而使他的选择显得更为坚实可信。这也是一种科学的力量吧。 从前,在看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很痴迷马克思的一种表述,就是“理论的彻底性”。由此想到:很多科学的狭隘,科学的弊端,科学带来的灾难和危害,是否也是因为人类现阶段的科学还很初级,还很低下,还不“彻底”?所以,刘慈欣先生所说的科学,是否指一种更高级,更综合,更全面,更未来的科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