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龙见证了庞大的举国体育体制怎样从经验主义时代转身,开始迎接运动科学的挑战。
撰稿/汪伟(记者)
“科技奥运”是中国为2008年奥运会制定的口号和目标之一。口号的意思是,在奥运场馆建设、比赛管理和支持系统的建设中,将应用大量新技术。科研人员受到鼓励,将他们的专业技术,应用到和奥运相关的课题上。 袁守龙是繁忙的专业技术人员中的一个。在专门备战奥运的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奥运会办公室,袁守龙是一名普通处级官员,也许可以称作年轻有为的“技术型官员”。2004年,他作为中国皮划艇队的副领队和队医,率队拿到一块金牌,创造了中国水上运动的历史性突破。 那时候他还是北京体育大学的博士生。中国皮划艇队以博士云集著称,2004年共有5位博士和博士生为夺金计划工作。因此,皮划艇的奥运金牌被认为是体育科研人员的成功。 在此之前数年,袁守龙一直在地方体育队出任队医和技术人员。竞技体育是运动明星的舞台。但在明星的光环背后,科研人员付出了长时间的努力,试图揭开运动和训练的规律。竞技体育的赛场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了科研力量的竞技场。年轻的袁守龙是一个见证者,他见证了庞大的举国体育体制怎样从经验主义时代转身,开始迎接运动科学的挑战。 历史性的突破 2004年8月28日,在雅典马拉松区的斯基尼亚斯的奥林匹克赛艇皮划艇中心,举行了雅典奥运会男子双人皮划艇500米决赛。中国选手孟关良和杨文军靠0.072秒的优势,幸运战胜了古巴和俄罗斯选手,摘得金牌。这是中国水上运动的第一块奥运金牌。 和前一天刘翔夺得110米栏金牌时举国欢庆的场面相比,孟关良和杨文军的胜利要寂寞许多。然而,这块金牌很快被看做是中国体育训练科学的历史性成就。雅典奥运会后,支撑皮划艇训练的科技成果,被授予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是体育界前所未有的事情。 实际上,皮划艇金牌是一块惊险的金牌。由于出发失误,夺冠热门孟关良和杨文军直到冲刺阶段的最后三桨,才决出了微弱优势。这也是一块惊喜的金牌。领桨的孟关良和划第二位的杨文军曾都是单人皮划艇冠军,最好成绩分别排名世界第五和第七;两人本来是水上一对老冤家,没想到,在搭档不到一年之后,成为了双人皮划艇的奥运会冠军。这一历史性成功的背后,是一项不为人知的研究。 “这项研究是关键性的”,袁守龙说,“它解决了孟和杨谁领桨、谁划第二位的问题。” 关于孟关良和杨文军如何配置,一直是男子双人皮划艇队的难题。两位运动员都希望领桨。因为对单人皮划艇选手来说,划双人艇的第二位需要接受迥异的训练,最终会破坏已经成熟的单人划技术。 虽然没有冲击世界冠军的实力,但孟关良一直是亚洲排名最高的单人皮划艇选手,杨文军则是这一领域的后起之秀。谁也不愿意冒险放弃自己领先亚洲的单人皮划艇事业,去冲击一块尚属未知的奥运金牌。 波兰裔加拿大籍教练马克希望由杨文军来领桨,让孟关良划第二位。悬而未决之际,袁守龙邀请一位医学教授来讲解肌肉,希望了解到皮划艇运动员的肌肉形态问题。这次学术交流启发了他。皮划艇队随后决定专门立项,调查孟和杨的肌肉参与用力的状况。研究结果出来之后,袁守龙和他的同事们从这项研究中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法。 袁守龙认为,由于孟关良从小练习游泳,在用力过程中整个肌群用力均匀,拉桨节奏好,而自幼训练皮划艇的杨文军爆发力好,拉桨速度快,主导划奖的肌群贡献非常高。如果让孟关良划第二位,他的拉桨速度和频率赶不上杨文军,就会形成扭转力矩,导致皮艇不能直线前进,从而事倍功半。而让杨文军划第二位的话,不仅可以在后程冲刺阶段发挥他的爆发力,还可以发挥孟关良的优势,有效控制途中的拉桨节奏。 技术人员努力说服教练马克,让他接受了这个基于数据分析的配置。孟关良和杨文军组合迅速崛起,在奥运会之前的亚洲锦标赛上划出了1分40秒的成绩。这个成绩与同期举行的欧洲锦标赛最好成绩相同,二人随后又获得德国杜伊斯堡世界杯冠军。孟关良与杨文军此后就成了雅典夺冠的热门组合。 令人郁闷的传统 科研人员已经渐渐改变体育训练中的边缘位置,开始向决策中心转移。十几年前的情形与现在有很大的不同。 1990年,从安徽中医学院毕业后,袁守龙被分配到安徽省体委从事医务。一辆车把他送到合肥郊区的山沟里,他下了车,眼前是安徽省体委第二训练中心,然而情景很是出乎他的意料;训练场坐落在山区,两排平房坐落在比人还高的荒草之间。他趟着草地中的小径,带着自己的吃饭家伙:针灸工具,走向自己的宿舍。 袁守龙几乎是学校里最早进入体育机构工作的毕业生。学校里推荐他的原因,则是因为他曾是校武术队的队员,对体育有所了解。但是事情并不像他的老师想象的那样简单。运动伤害是运动员最可怕的敌人,袁守龙所学的是中医临床知识,对预防运动伤害却一无所知。他的诚恳得到了队员的认同,针灸也帮他树立了最初的专业形象,可惜,在1990年代初,在一个省级的运动队里,运动医学完全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袁守龙天性喜欢钻研,也像那种对工作环境不满意的年轻人一样,强烈地抱有改变现状的期许;他试图了解运动训练的过程,寻找运动损伤的特性。 当时在运动科学先进的国家,队医已经不再是传统的医生形象。他们负责收集和分析运动员在运动前后的生理数据,这些数据是教练员和运动员安排训练的主要依据之一。从这个角度而言,队医已经是主导着运动科学发展的前沿人物。然而,在中国,在体育训练基本靠经验的1990年代初期,袁守龙在知识上的不满足感带给他的往往不是激情,而是郁闷。1991年10月,在江苏南京举行了全国赛艇锦标赛,附带举行了一场医疗与赛艇运动相关的论文报告会。没有人通知袁守龙。他偶然在办公室人员的办公桌上看到这份通知,于是向会议提交了一份论文。尽管他是一个刚刚毕业的中医学院学生,他仍然被安排在第二个宣读论文。 “这不是说我的水平高”,袁守龙说,“而是根本没有人重视这样一件事情。” 在这种沉闷的专业环境中呆了3年后,郁郁不快的袁守龙准备离开体育系统。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很多蜗居在小地方的年轻人对南方发生了浪漫想象,让他们渴望摆脱身边陈旧的体制。 “我也感到热血沸腾”,袁守龙说,1993年,他终于做好了下海经商的准备。一位熟人推荐他到一家深圳的医药公司去上班。他准备在当年的全运会之后辞职。 全运会在成都举行。水上项目的比赛场地在四川新津。袁守龙随队赴赛,为参赛的安徽选手提供医疗方面的服务。但安徽队成绩很不理想,参赛运动员早早出局了。比赛后半程的一天,袁守龙一边琢磨着辞职和去医药公司面试的事,一边到食堂去吃饭。国家赛艇队的熟人刘爱杰把他叫住了,邀请他作为医生,在全运会之后参加国家队队员的选拔测试。 刘爱杰告袁守龙,测量工作需要两天时间。但这两天时间改变了袁守龙的选择。他最终没有去推销药品,而是留在了体育界,并被抽调到国家赛艇队,备战1993年的赛艇世锦赛和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 见证转变 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偶然的,几乎稍纵即逝。1993年,袁守龙随中国国家赛艇队赴布拉格参加世锦赛,重新考虑自己在体育界的前途。有了在国外参赛的经验,他已经强烈感觉到,队医在中国是一个被低估和忽略的岗位。 运动医学的主流已经从治伤转移到防伤上。由于运动量过大或训练不当导致的运动员伤病普遍存在,一旦发生严重伤害,就会宣告运动员运动生涯终结。队医只能在事发之后进行救治,而无法也无权参与训练前的规划。 世锦赛之后,袁守龙没有立刻回到安徽,而是继续留在国家队在广东肇庆七星岩备战1994年的亚运会,并且带着诸多疑问,转行报考了北京体育大学的研究生。 从1993年开始,袁守龙开始参加教练与运动员的会议,了解运动员的塑造。他努力开始从一个普通医生向皮划艇队的科研医生转向。皮划艇队给了他一个较为宽松的环境,并且按照国际惯例,开始针对运动员,进行日常性的血、尿、晨脉等运动数据的测量。这些数据渐渐开始成为训练的依据。 亚特兰大奥运会之后,袁守龙返回安徽省体育局,先后在男子举重队和射击队带队训练,直到2001年。2001年,他考入北京体育大学读博士学位,经历了辞去工作、丢掉工资和前途未卜的阵痛,直到老熟人刘爱杰奉命组建国家皮划艇队,再次邀请他过去帮忙。 帮忙的内容和1993年那次一样,要求搞出一个测试方案,据此选拔国家皮划艇队的运动员。到这个时候,皮划艇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皮划艇运动被人称作中国体育最落后的项目,奥运会最好成绩是第四名,2000年更是没有一名运动员参加悉尼奥运会。刘爱杰组建皮划艇队时提出的目标:雅典奥运会拿金牌,一时甚至在各地征调入京的运动员之中,也隐隐有变为笑谈的可能。 雅典之后,金牌让这项运动开始为人知晓。同时,这块金牌似乎反过来证明了中国体育举国体制的优势。很少有一个国家能够像中国这样,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将如此落后的体育项目迅速推上奥运会的领奖台。 的确,国家投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在雅典奥运会之前,国家体育总局在水上项目中的投入达到了2000万之多,使训练器材设备逐渐能够与国际一流水准接轨。这些投入是时任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发起的“119工程”的一部分。这项工程是以田径、游泳和水上运动这三个基础项目在雅典奥运会所占的金牌数命名的。这119块金牌,向来是西方体育强国争夺的目标,也一直是中国的软肋。水上运动甚至陷在颗粒无收的尴尬局面之中。突然翻了一倍的投入使水上运动能够聘请外籍教练,更新装备,并且针对这一项目开展科研,为训练中的改革作准备。 如果没有举国体制,水上运动在2004年的突破也许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对因此对这种饱受争议的体制抱着矛盾的看法。 和很多少壮派的运动科研人员一样,袁守龙已经发现,在传统的西方体育强国,运动已经和科学技术和商业水乳交融,对竞技体育产生了强劲而长久的推动力。中国正在努力引进最新的训练设备和技术。经费短期内不是中国竞技体育的瓶颈,但要保证中国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体育强国,也许需要更多的变化。 2007年,袁守龙从清华大学控制学博士流动站出站。他的博士论文和博士后课题,都与奥运有关,属于国家奥运科技攻关的一部分。他的研究将被用于支持中国的运动员在2008年取得更好的成绩。但他的兴趣已经转向了体育管理。他离开了皮划艇队,在国家体育总局中担任了一个行政职务。这个职务也许会成为他的另一个转折点;他已经见证了举国体制下竞技体育训练方法的转变,或许他还可以看到更深刻的、发生在管理体制上的变化。也许未必,或者可能相反,这个职务也可能把这个从针灸医生起步的运动科技人员,重新纳入体制内的老传统,将他塑造成一个按部就班的体育官员。 不管怎么样,他很期待奥运会的到来。可以预见,和雅典奥运会一样,北京奥运会将很大程度上改变他的生活。往17年前、袁守龙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看去,那时候的中国人很难想象,短短十几年后北京会举办一次奥运会。如果没有奥运会,袁守龙,这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就不会有如此有趣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