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功使黄羊滩变绿后,中信面临着今后持续养护的难题
作者:何伊凡
北京向北,黄羊滩。 穿过枝叶摇曳起伏的杨树、柠条、桧柏、金丝槐,拨开柽柳、菊芋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野草,露出的是沙化土壤,干燥而细腻。没有牢牢捆锁住它们的植被,沙尘将堆积成无数晶光闪闪的小丘和横梁,黄龙腾空而起,席卷周围的13个村庄,然后飞扑138公里外的北京。事实上,这正是6年前的场景。 重新赋予这片滩涂活力的是中国中信集团公司(以下简称中信集团),这是一个大型国企与万顷黄沙的战争。 昨日黄沙 100年前,黄羊滩依然是水草丰美的树林草地,而在更久远的年代曾为后唐太祖李克用的牧马场。安详秀丽的状态自上世纪初叶之后逐渐被打破,冀北高原北部与内蒙古多伦、商都等干旱、半干旱草原地带为邻,西部则与山西左云、右玉和内蒙古丰镇等长城沿线沙漠化发展区接壤,黄羊滩实际上处于沙漠的半圆形包围之中,而西北风挟带着强大的风沙流,遭遇滩侧东南方海拔近1700米的黄羊山遮挡,沙尘散落,日积月累,堆积起了数十个流动沙丘成为主要沙源。 “人祸”是导致黄羊滩沙漠化的更直接的原因,滩内曾有4个村庄,周边有9个村庄。村民们向黄羊滩要粮食、要饲料、要燃料,从来没想过黄沙正悄悄夺走土壤。“特别是解放后号召大力开荒,农民开一块地种几年,土壤肥力一下降就废掉了,反正荒地有的是,也不用养地,重新再开一块就成了,倒耕弃耕普遍。”黄羊滩林场李场长告诉《中国企业家》。 牲畜散养在草地上,吃光了一片草就去另一片,根本没有轮牧的概念,当时很多农户都饲养山羊,而山羊是带着“四把铁锤一对镰刀”找草吃,草根都要刨出来,树皮也不放过。“羊群经过的地方,遍地都是这样的小沙坑。”村民王德忠蹲下,用石块挖了个小洞,“不太旱的时候,草还能返青,但绿一点就吃一点。” 从牲畜口中逃生的灌木并没有被人类遗忘,还冒绿芽时就被装进手推车,在农家小院内晒干后填进灶膛。某些灌木抓地很牢,人们就砍光枝蔓,将绳子套在其根部然后合力拉倒。根茎破成若干块,每块都足够做熟一顿饭。之后由于要建炮兵靶场,4个村迁到外围,但对黄羊滩的“热情”没有降低,反而找到了一种新的生财之道。经常有人架着牛车,套上犁,在犁下装一块吸铁石,从土里找炮弹碎片。 黄沙终于接管了这片14.6万亩的土地,王德忠老汉54岁,从他有记忆起,黄羊滩就成了可以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地,没有风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窗台上也是扫不尽的细沙,大风刮起来对面不见人,庄稼也被抽打得七零八落,下风口的河南房村年年都要修路,因为一到春天路上的积沙足有1米多厚,必须用推土机推开。 自此之后,北京头上就顶着“两个盆”,“水盆”是官厅水库,“沙盆”就是地属张家口宣化县的黄羊滩。沙尘飘飘洒洒来到北京城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照一下“水盆”,每年夏秋两季进入水库的泥沙足有65吨。李场长在哈尔滨读农业大学时,老师请张家口的同学举手,然后不客气地说,“经过化验,天安门城楼上的沙子就来自黄羊滩。”李感觉很没面子,“治理黄羊滩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保护首都环境,但实际上黄羊滩对北京的影响还是间接的,对我们当地人来说才是真正的苦不堪言。” 自上个世纪70年代黄羊滩就开始治沙,但年年植树不见树。1986年启动环首都绿化工程,国家拨给沙化区一亩地10元经费,但通过省、市两级到县里也就仅剩下三四块钱,之后的“津京风沙源”工程规定每亩地人工造林补助50元钱,封山育林70元,飞播120元,即使如此,按照林场老工人的计算,一棵树苗价格在2元-2.5元,一亩地要种44棵到55棵,还不包括其他费用,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使如此,年年还要考核治沙成果,报表上写的都是绿化成千上万亩,但到实地看还是黄乎乎一片,“上面也知道资金不足,没人太较真”,一位林场老工人说。 1999年宣化县林业局领导曾跑到国家治沙办寻求帮助,但当时治沙办对这一项目兴趣不大。但就在2000年,北京遭遇了罕见的13次沙尘暴,黄羊滩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引起了重视。 之前行政主导型治沙已经显示了它的低效,宣化将真正改变黄羊滩命运的力量寄托在了“外援”身上。 今日绿洲 2000年,一支由中信集团多位高管组成的团队五次拜访黄羊滩,带队者为副总经理秘增信,参与者还包括著名公益人士“绿化老人”单昭祥,而时任中信集团董事长的王军则亲自在后方督阵。 王军本人有浓重的绿化情节,他将这种情节融入了中信企业文化。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中信开展“绿色工程”,先后在河南花园口、北京昌平、内蒙古武川和陕西榆林等地变绿了从几十亩到几百亩面积不等的秃山荒地。世纪之交,王军希望能在北京找一个更大规模的治沙项目,单召祥认为北京市区内绿化程度已很高,他建议中信能去黄羊滩看看。 进入秘增信一行眼中的是数百条蜿蜒的沙龙,几头牛在没有一丝绿色的沙地上走走嗅嗅。从沙丘爬上去,回头看不见任何足印,流沙轻轻浮动,掩盖了任何试图改变它的痕迹。很难想象这个大沙盆周边就是密集的城镇,居民在努力尝试忘却身侧缓慢推进的威胁,而下风口的村子黄沙已逼到了墙根下,这是真正的沙进人退。2001年2月16日,在中信公司总部京城大厦,中信集团、宣化县政府、北京绿化基金会签定了“中信黄羊滩治沙绿色工程”《工程合同》和《备忘录》,这是“企业+基金会+政府”三位一体的治沙模式,中信提供资金,负责种苗、整地、栽植、管理,地方政府配套修路与打井,绿基会负责技术支持。第一期工程从2001年至2003年,中信投资500多万元人民币。“以合同形式来确定公益事业中各方的义务,当时在国内还是首创。”中信副总经理赵景文告诉《中国企业家》,合同中规定绿化过程中在任何情况下移除滩内的一草一木都需三方同意。 莫德厚,中信办公厅社会专项工作办处长,曾经就在张家口附近当了11年兵,他在中信办公厅领导下负责治沙具体工作。初到黄羊滩,迎接中信工作人员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临时指挥部,没有电,只能点煤油灯。留守的是三十多个黄羊滩林场的工人,工资几乎发不出来了,每人分了几亩地,差不多就是半个农民。 从1998年到2002年,宣化地区连续五年大旱,黄羊滩干得冒烟。造林队种下了18800多棵杨树,由于地表温度达65度以上,树木几乎都要烤焦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中信集团高层着急,“老莫,树都快旱死了,你怎么交代?”莫德厚更急,恨不得汗珠子都变成雨水洒在树下。后来他们想出了非常规的植树方法,将每棵树都包上白纸套,防止灼伤。浇一次水就要重裹一次纸套,劳动量就要成倍增加,2001年到2002年一共浇了八次水,单昭祥有一次来考察,激动得弯下腰抚摸着白纸套说:“养个娃娃也不过如此啊。” 仅靠林场工人远远不够,中信在周围村庄招募了大量临时工。采用“堵口子、划格子、盖被子”三招,首先在沿河四公里建杨树防护林,挡住风沙,同时在2万亩工程区内通过洋槐、刺槐等划成间隔,然后在隔断里面种灌木、撒草籽。沙地挖起来不费劲,可一旦遇到大风满嘴都是沙子,工程队只能就着沙子吃馒头。当地的民谣形容他们,“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看是林业站的。” “治沙两条腿,植树与养水”,黄羊滩上新打了四眼机井,也铺设了输水管道,但这种养水方式成本高,覆盖面也小,主要是结合营养袋和贴壁深栽,再旱的年景每年也要有少量降水。一旦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寂寞的黄羊滩就像突然迎来了节日,哪怕半夜三更,林场工人都要爬起来突击造林,天天都是植树节,这与过去粗放的绿化方式大不相同,采用这些方法后,树木成活率提高了七八倍。 要想彻底恢复植被,必须将牛羊“请”出黄羊滩。过去政府也提过禁止过度放牧的要求,只是没有形成文件。与中信签订合同后,《禁牧令》出现在各个村口。村民起初心里想不通,这里土地贫瘠,农作物收成不高,畜牧业是重要收入来源,而且已经自由自在地放了100多年牲畜了,怎么这个公司来了就要变道道?有人偷偷摸摸继续放牧,但护林队早等在那儿,抓一个罚一个。中信也有很多变通的方法,凡是有村民找上门来他劝对方为林场打工,也算是弥补损失。有时村民晚上会挖两棵树苗种在自家院子里,只要数量不多,公司也就不一板一眼的追究。 2002年9月,第一期工程时间过了一半,王军来到黄羊滩。这时黄羊滩已披上了星星点点的绿,王军摸着树苗的叶子说,中信曾经投了3000多万元在公益事业上,效果并不显著,但黄羊滩治理刚刚进行了一年半,资金投入不到300万元,干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一期工程造林队完成造林面积1万亩,林间播草3600公斤。2004年5月18日,第二期工程在条件更为恶劣的滩地上拓展,中信又投入资金600多万元。此时黄羊滩已经名声在外,成了名副其实的治沙实验场。工程区内先后有德国德累斯顿大学、马来西亚投资商、北京林业大学、广州绿能达生态研究所、吉林绿洲公司、沈阳森露固体水公司等近20家科研单位和企业在黄羊滩进行造林、种草、肥料、抗旱材料等技术的试验,黄羊滩一时之间集合了国内国际最先进的治沙技术。 二期工程将在2008年奥运会前结束,中信公司出资累计超过1300万元,植树面积2万多亩,而在这2万亩以外的区域,因为多年休牧并播散了大量草种,地表黄沙也都已被覆盖。目前放眼所及,惟一光秃秃的是刻意保留不再治理的三个沙丘,一片绿海中三点触目惊心的黄成了环保意识教育的最好素材。 持续化难题 穿行在黄羊滩,莫德厚忧心忡忡,又是连续数周大旱,树暂时还挺得住,只是叶子打了卷,部分小草已晒得奄奄一息。 令他担心的不仅是旱情,俗话说造林是“三分造七分管”,快速恢复起来的植被对后期管护和管理提出了新问题,“来自有形和无形的压力太多太多。”莫德厚说。 莫现在最怕的是失火,风干物燥,火头一旦起来,动辄就会毁掉几十、上百亩林地。周围村民一年要上两次坟,附近还有部队打靶,再加上有人不自觉喜欢点野火,很难防范,今年以来已失火三次,林场的工人心疼得彻夜睡不着觉。而以现有中信的管护资金只能在工程区交通干线、重点景区和临近部队活动的落弹区采取割草、翻耕等措施进行局部防火隔离带作业,缺乏必要的专业扑火队等应急队伍。 黄羊滩林场还面临断炊的危险。中信治理黄羊滩的资金很大一部分来自职工捐款,当时规划的目标只是黄羊滩全部变绿为止,目前的状况来看已没有必要再开展第三期,所以从2008年开始就可能没有新的植树计划。而目前林场每年经营基本经费用约需近70万元,除此之外,来自于国家、省、市等诸多部门和行业的视察活动逐年增多,国内外科研单位来往频繁,还要有不同形式的义务植树活动等,此三项不完全估计产生的接待费用每年就平均约在15万元之多,朝不保夕的危险已悬在头顶,根本无能力去应对全滩的生态安全。 中信高层也意识到绿地长久管护的迫切性,变输血为造血是公司正探讨的问题。中信现任董事长孔丹2003年就曾提出,在追求生态效益同时,也要考虑到沙地营造的生态林后期养护。为发展后续产业,中信方面已经与张家口市农业发展银行就信贷问题两次沟通。中信公司尝试在黄羊滩注册一个开发公司,逐步在小范围内将生态旅游业搞起来,以根本解决森林资源管护和管理费用严重不足的问题。 如今在黄羊滩洋河水库南岸的特种养殖基地,能看到汗血、阿拉伯、英国纯种世界三大品系最优秀的名马,还有近千只山鸡、野鸭,另外还有特种野*繁育场,中信准备再建一座野*林。尽管两年来中信所做的这些尝试,目前规模不大,但目前林场职工逐步掌握了基本经验,未来有望进一步扩大规模。 黄羊滩地形地貌复杂,立体条件差,冬春季滩内风蚀严重,夏秋季暴雨冲刷,洪水频发,侵蚀沟发育强烈,生态系统相当脆弱。附近村民过去习惯了风沙之苦,倒也不觉得什么,但近年来体会到了滩涂变绿的好处,很快觉得前后两重天,呼吸都顺畅多了,观念有很大改变。村民老史养了20多只羊,禁牧之初把羊圈养起来,越看心里越堵,慢慢就习惯了,如今把羊卖了,农闲时就去林场打工,一天有15元钱收入,与养羊比起来效益差了点,但干得很来劲,平时他还是义务护林园,看见有放牧的立刻就给轰出去,乡亲也不留情面。 一只肥大的野兔跑过来,衔起老史脚面上的几根野草,不紧不慢地跳开了。“我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不是自己没饭吃,而是子孙后代没饭吃。绿了,就千万不要再荒了。”说着,老史把水管换了个树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