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工程师”这个说法,背后隐藏着一套机器化与工业化的价值逻辑,如同人们对烟囱、机械、履带、汽笛等等符号象征物曾经极力讴歌一样。
撰稿/刘洪波《长江日报》评论员,杂文家
教师节那天,我写了一篇文章,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但并非天然如此,教师如果能以人类公认的价值去化育青少年,便是“最光辉的职业”,如果是让人成为思想扭曲、思想蒙昧、行为野蛮,却掌握了“先进技术”的怪兽,那是无光辉可言的。 我想说的是,教师应当把爱、人性、和平、自由、善、正义、真诚等美好价值作为一些基本原则传递给学生,而不是只给人知识和技能,更不能给人以价值上的歪理邪说。结果,有不少人给我说教师是怎样的辛苦,怎样的不容易,我不知道是何道理。 反映二战间犹太人命运的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很多人看过的。里面有一个情节大约是,一个意大利人在餐厅里讲德国的教师给学生出一道数学题:国家养活一个“废人”需要若干钱,全国共有若干人口,其中“废人”占比例若干,请问国家每年要出多少钱养“废人”。餐厅里的人惊叹,“太不人道了,怎能能给小学生出这么复杂的题目”。如此题目,如此惊叹,足以反映野蛮的价值怎样渗透到教育之中。灌输仇恨、暴力崇拜、非人性、不公正等意识的教育,也可能是辛苦和不容易的吧。 以前我经常听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现在这个说法仍然零星地听到。在我写出上面那篇文章后,也有人说,教师是灵魂工程师,应当尊敬。我对所有能够以良好的价值去化育的教师,都是尊敬的,但要说因为教师是灵魂工程师,所以要尊敬,我想这个因果不足成为道理。 教师被称为灵魂工程师,显在注意到了比传授知识和技能更加重要的是对人的精神和灵魂给予塑造。然而,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对这个职业的理解又未免太工具化了。对一个工程师来说,它需要的是完成一个设计或者一个制作,使得被加工的对象变得“有用”,工程师就是在设计或制作“有用之材”的过程中有用的人。教师有用于塑造学生的灵魂,学生的灵魂要进行合目的性的塑造,这就是“灵魂工程师”的意思。从“有用”上来说,上面所说的那个电影情节中,被培养的学生也是有用的,培养学生的教师也是有用的“灵魂工程师”,但这种教育无“光辉”可言,只是人类的耻辱。教师之值得尊重,前提是它传播光辉的价值,助人成其为人。 我怀疑“灵魂工程师”在当代社会的正当性。人是有精神世界的,是有灵魂的,但人并不是要被“灵魂工程师”刀砍斧劈,以成其灵魂的“有用性”的。“灵魂工程师”这个说法,背后隐藏着一套机器化与工业化的价值逻辑,如同人们对烟囱、机械、履带、汽笛等等符号象征物曾经极力讴歌一样,“工程师”也是一种工业化符号。 工业化不仅是一场经济革命、社会革命,也是一种意识形态革命,它使得机器、加工、设计、制造等概念成为一种人生观、世界观。对于人来说,这种意识形态加临的结果,就是将人视为一种待加工品,一种需要进行“改造”和“翻新”的原材料。每个人有其精神世界,每个人都包蕴着精神发展的无限可能性,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可以自我完善的,但“灵魂工程师”的出现,意味着人的精神世界需要被“工程师”设计和制造,能够有怎样的精神世界,允许有怎样的思维向度,不是自我发展的结果,而是“工程师”安置进去什么,如果没有“工程师”参与,他的头脑将空空荡荡,“工程师”则如同给油箱加油一样,向他的头脑里输送特定的思维与精神。这样的假想,不仅取消了人的自主性,而且将人降低为被加工品、原材料、实现他人意志的工具,区分为“废人”和“有用的人”。 教师是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教育是一种最光彩的事业,不在于此。教育之于人,教师之于学生,并非上帝,并非“灵魂置入手段”,不是“灵魂工程师”,而是一种柔性的导流,使人发现他自己,使精神与灵魂的发育得到鼓励和维护。灵魂不需要“工程师”,因为人不是被“合目的地”制造出来,人自身就是目的,他需要的不是“灵魂工程师”来安置一种“精神操作系统”,而是自我发现和建构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教师与教育是人自我发现和建构的环境,这个环境不应是肃杀、强直的,而应是温和、柔性的。教师与教育该解决的问题,不是怎样把某种物品置入到人们的大脑里面,而是如何助成人的自我发现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