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小城沭阳45个小时断水,苏鲁两省各推其责,孱弱不堪、四处漏风的流域综合管理体制亟待根本性改革
杨海鹏/文
连绵数日的豪雨中,苏北小城沭阳似乎已经悄然翻过“水危机”这一页。街道两旁躲雨的路人,人行道上偶尔可见的三五戏水的顽童,都在表明整个城市已经一切如常。 7月5日下午,沭阳县副县长李公平在新闻发布会上称,由于从洪泽湖调水和连续降雨等原因,沭阳水厂水源地水质明显好转,自来水可以“放心安全使用”。 此前的7月4日上午11时55分,城区居民家中的水龙头重新流出了“安全”的自来水。此时断水已经持续了超过45个小时。 与一个月前无锡居民因蓝藻爆发抢购瓶装水不同,沭阳是相对平静的。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洪水走廊”,在摇摆不定的黄河和同样性情桀骜的淮河的夹击下,当地百姓几千年来饱尝自然灾难之劫。 然而平静之中,仍有难以掩饰、挥之不去的困惑: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次显而易见的“人祸”事件? 停水始末 早在7月2日下午3点钟,即全城停水的前一天,家住沭阳县城都市阳光小区底楼的郑先生,在吃晚饭时就觉察出稀饭里有一股怪异的味道。一开始,他以为是玉米粉变质了;直到洗碗时,他才意识到是水的问题——水龙头里流出的水颜色浑黄,气味难闻。 《宿迁晚报》驻沭阳记者张峰对《财经》记者表示,据他们了解,这或许是关于沭阳居民受到水质困扰的最早记录。 这一消息很快就通过电话等方式迅速传播,但据《财经》记者了解,在此后的20多个小时内,自来水厂和县政府均未发布任何消息。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宾馆老总,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抱怨说:“我们当时问水厂,他们回答让我们问政府;后来,才支吾地说可能是水源出了问题。”拥有市区垄断经营权的自来水厂,于2003年出让给了合加资源(深圳交易所代码:000826),之后更名为沭源自来水有限公司。 7月3日下午3时许,沭阳县政府终于向全城发布了正式停水通告。此后,5时许,沭阳县沭源自来水有限公司关闭取水口,县政府也同时启动紧急预案,启用33口备用泵房。 但由于水压不足,三楼以上居民出现断水。目前,整个沭阳县城总人口约为20万,因为县城多为六层以下低层居民楼,加上部分居民还保留着“小羊井”等井水作为混合供水源,真正受到供水中断影响的,据当地人士分析,应在10万人左右。 在紧急关闭取水口后,沭阳县委主要领导到现场查看水情,并要求水厂每两个小时报告一次取水口的检测结果。 沭阳县环保局公布的数字显示,取水口的氨氮含量一度达28毫克/升,超过国家允许标准上限34倍。初步查明的原因,是7月1日来自宿迁上游的“客水”所致。 据相关人士称,来自北方的“客水”污染团,在进入新沂河沭阳段时,最大流量达350立方米/秒,而平日流量仅为这个数字的七分之一。由于新沂河南岸的支流淮沭河水位偏低,“客水”挟污染团,遂从东向流动的新沂河,转身南向,逆淮沭河道而上倒灌达数公里,到达沭阳地面水厂的取水口,造成饮用水源地严重污染。 为迅速缓解这一危机,2日晚10时,洪泽湖和淮沭河水闸被开启。洪泽湖清水以每秒300立方米的流量涌入淮沭河,以尽快稀释下游被污染的取水口。 经过24小时的冲刷后,到3日晚10时,取水口水质才基本达标,并于4日上午恢复了供水。 苏鲁纷争 作为江苏人口第一大县,沭阳现有户籍人口176万。 十年前,现任江苏省副省长仇和担任县委书记后,开始大力推行城市化;县城人口在短短十年间,膨胀了3倍有余。然而,承载这个人口已逾20万的县城的基础设施仍然脆弱,尤其是供水。 新沂河是为缓解骆马湖的行洪压力,在1953年开挖完成的人工河。其北起徐州下辖的邳州市吴楼,南经新沂市华沂,穿陇海铁路,从埝头镇南入骆马湖;经宿迁、新沂两市至口头,北纳从山东境内南向的沭河,于沭阳城西南纳淮沭河;再经隶属连云港的灌南灌云两县,于燕尾港入黄海。其全长185公里,干流在江苏流经六个县市。 除了部分居民依靠地下水,沭阳惟一的水源地,就是连接新沂河与洪泽湖的一条人工运河——淮沭河。 尽管连污染物的构成尚未搞清楚,但自发现取水口污染之时起,沭阳县政府即将污染源头指认为山东。其中缘由,颇为耐人寻味。 沭阳所在的沂沭泗流域面积近8万平方公里,占到了整个淮河的近三成,人口也超过了5000万人,并横跨江苏、山东、河南以及安徽四省。在该流域中,发源于山东的河流主要有三支,即沂河、白马河以及沭河。 其中的沭河,源自山东省沂水县沂蒙山南麓,出山东后分两支:一支为人工开辟的新沭河自山东临沭县大官庄向东,注入连云港的石梁河水库,在连云港市的海州湾入海;另一路在临沭县大官庄出省境后进入江苏新沂市,纵穿新沂市后汇入新沂河,经沭阳等县之后并最终东行入海。 在沭阳政府看来,沭河的后一路分支,显然就是此次污染事故的来袭通道。 过去十多年,随着整个沂沭泗流域逐步进入工业化时期,由此产生的跨界环境污染纠纷一直不断,江苏和山东之间就更是如此。以山东临沭和连云港东海县赣榆县之间的石河梁水库污染问题为例,早在1993年,就有全国人大代表就此提出环境议案。此后,1999年和2000年爆发的特大污染事故,更造成水库中的养殖业绝收。 2003年,徐州市薛新河水源地污染,导致十几万市民自来水断供半个月,日常用水只好用消防水车接济。而污染源头,最后也被查实在山东。 国家环保总局2006年5月24日公布的《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目标责任书执行情况》中,也强调“山东省辖淮河流域造纸、酿造、淀粉等低附加值、污染严重的行业的COD(化学需氧量)排放量,约占全省COD排放总量的一半”。目前,山东省COD排放量名列全国第一,其淮河流域地区的河流均无一例外地经江苏境内再入海。 此外,另一个更加现实的指控理由,则是在6月28日前,沂沭泗流域发生了两次强降雨,山东境内沭河更达到最高水位。淮河水利委员会沂沭泗水利管理局接到指令后,开闸放水。此后来自沭河的水量陡然增加7倍。 面对指责,7月5日,山东省环保局正式通过《齐鲁晚报》作出回应,称“近年来,沭河、沂河、白马河水质保持较好,沭河清泉寺闸断面由国家环保总局设立自动监测站,水质一直稳定在地表水Ⅲ类和Ⅳ类,其下游就是江苏新沂市的沭河水源地,这次新沂市水源地没有任何问题,说明山东沭河没有对其造成任何污染。而沂河近年来一直保持地表水Ⅲ类水质,出境后进入江苏骆马湖,这次骆马湖水质保持很好,说明山东沂河对下游江苏新沂河没有任何污染。” 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山东省环保局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明确表示,“《齐鲁晚报》的文章,可以视为山东省环保局的公开意见。” “径流过境,都有国家环境保护总局的自动监测,我们会拿监测结论说话。”他补充说。 在《财经》记者接触到的沭阳当地人士中,亦有怀疑另有污染源者。 沭阳环保局副局长胡道良对《财经》记者表示,国家环保总局华东督察中心正会同两省环保局进行调查,“我们也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人民日报》7月5日报道亦称,国家环保总局环境应急中心预测预警处处长冯晓波表示,这起事件尚不能定性为跨界污染,因为“目前看来,造成这次污染的主要原因是上游泻洪冲出了枯水期淤积的污染物”;也就是说,江苏省沿河地区也难辞其咎。 倘如此,这或又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诸侯”治水 苏鲁两省的争端,其实反映了一个流域管理的问题。 华东北部经历了春旱,大量河水被储藏于沿河的水利枢纽和水库中。由于沭河径流很小,污染物在河水蒸发后容易形成高浓度污水;一旦上游突然行洪,河底的污水往往随波逐流,被输送到远处。 在这一流域,水利和行洪的主导权属于水利部下设的淮河水利委员会,具体则由沂沭泗水利管理局负责。 那么,在6月底开闸行洪前,是否考虑到会冲击河道污水从而对下游饮用水源产生影响?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沂沭泗水利管理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称,他们只向“淮委会”负责,行洪和水利归他们管,“环保不是我们的责任所在。” 而在另一个尺度上,淮河流域管理的割据,或者说细碎化,表现得就就更为明显了。 目前,整个淮河流域被5000多个水闸分割成同样数目的段面。每到旱季,在业内人士看来,各路“诸侯”都争着闭闸保水,跨省的水闸门缝口甚至用棉被塞上,不愿意分一滴水给下游;而一到涝时,也都很自然地“以邻为壑”。 不无巧合的是,就在7月3日,国家环保总局宣布,从即日起对长江、黄河、淮河、海河四大流域水污染严重、环境违法问题突出的六市二县五个工业园区,实行“流域限批”。 国家环境保护总局副局长潘岳曾公开表示,目前这种“垂直分级负责,横向多头管理”的流域水环境保护体制,存在重大缺陷。这样一种分割管理方式,直接导致“责权利”不统一,“这个部门管调水,那个部门管污水处理;这个部门管农业污染,那个部门管工业污染;这个部门管技术资金,那个部门管发展资金。” 然而,要对目前孱弱不堪、四处漏风的流域综合管理体制进行根本性的改革,仅凭国家环保总局一家也许很难真正推动。 近年,从专家层面到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议案提案,关于流域综合治理、生态补偿机制建设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真正的制度性建设,却仍然没有起步。 国家环保总局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的有关专家对《财经》记者暗示,由于流域上中下游往往都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中加速前进,要在现有利益格局上进行任何的调整,其难度都可想而知。 问题在于,如不能尽快推动制度创新,我们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赢得这场充满了太多变数的流域治理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