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人生屁规画啦!



文/纪淑芳

    「再艰苦,也要让老天爷笑出声来」

  台湾有两个最擅长运用口语的知名人物,一位是把台语用得淋漓尽致的吴念真,另一位是把普通话讲到神准让人捧腹的王伟忠。这两人一位出身瑞芳矿工家庭的本省籍子弟,从小听大人用台语讦谯;一位是在嘉义眷村长大的外省第二代,长期耳闻南腔北调,相同的都是在邻里之间相濡以沫的艰困环境成长,两人都喜欢跟大伙儿混哥儿们。

  这些来自基层的苦乐咸酸,成为两人日后俯拾皆是、源源不绝的创作题材,不管多恼多气,总是把不快化作让人喷饭的笑点,为这闷得紧的社会提供了能哭能笑能骂的宣泄管道。

  老天爷常常自以为幽默,管你是贩夫走卒抑或名人富豪,总爱拿着甜酸苦辣的调味罐,在每个人身上撒一撒、掺一掺,让笑中有泪、泪中有笑,成为真实人生写照。集作家、导演、广告人、创意人、剧场人多重身份于一身的吴念真,其作品最擅长的就是捕捉老天爷这种促狭的个性,他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的「杰作」之一。

  吴念真出身瑞芳矿区,长成教育就是每天在爸爸出去工作却不知能否活着回来的困顿生活中「实习」;生命中最不可承受之重的是,他的三位至亲包括父亲、弟弟和妹妹先后都以自杀结束生命,人前自信中带点臭屁的吴念真,私下谦卑地抄写地藏经,平衡人生喜乐悲苦种种滋味。

  谈到亲人的骤逝,访谈中始终「大放厥辞」,逗得听讲人狂笑不已的吴念真,突然间眼眶边浮起一颗状似斗大的水珠,脸上线条不规律抖动了几下,但看似即将沉重的凝结,倏忽又被他统统没收了回去,无须起承转合,他重新开始大嗓门讲话、妈的屁啦干的粗口连连。感情能收能放,彷佛是老天爷用来补偿这位歹命仔的人生礼物。

  一如他擅长描绘中下阶层小人物心声的诸多作品,总附戴着云霄飞车免费体验券,搭载着阅听人的情绪一路高高低低,观众才刚刚拭完悲伤的泪水,接着又得忙着擦掉因为大笑溢出来的眼泪。狮子座的吴念真爱现、爱说故事、爱掌控局面,集所有可以让人注意力聚焦的创作及演艺条件,不但让他自此脱贫,更跻身休闲时总要来场高尔夫球的「上流」社会。

  尽管瑞芳童年记忆一丝不减,吴念真如今却已是个五十五岁的欧吉桑了,受访前一天才完成「人间条件二」舞台剧巡回演出的他,眼袋透露出操过头的疲惫。看他带着老花眼镜快速敲打着计算机键盘,除了用来写稿纪录心情,时下年轻人会的Photoshop、音乐剪接、用MSN跟儿子沟通,全都难不倒他。中午饿着肚子受访,直到三点多同事催促他要赶快上路到彰化,晚上的表演正等着他。吴念真一边提着冷掉的便当,一边笑说算命的说他这辈子会做到老死,早期台湾人拎着一个皮包「ㄊㄨ`」遍全世界的精神,在这位头发早已花白的名导身上,还真是一点也没走味。以下是专访吴念真纪要:

  问:台湾社会扰攘不休,如何安身立命是门大学问,你是如何清静身心?

  答:我现在的人生原则很简单,每次看电视一看到每天都会出现的人,我就转台,变成节省很多时间,否则会被制约得很惨,制约到人都充满仇恨,台湾省籍问题本来就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觉得去年那种「红」的东西,弄得大家真的心情不好吗?我可以去看NHK新闻了解世界,就算看不懂也可以猜啊。

  「卖政治人物跟卖酱菜是一样的!」

  台湾最大的问题真的是没有是非,全依颜色嘛,一个外国朋友就说台湾好像颜色比性别重要,难道男女上床前还要先问一下颜色?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也常被讲说,吴念真是不错,但他的舞台剧我永远不会去看,因为他跟阿扁很近,事实上我唯一入过的党是国民党,这讲出来大家都会笑。

  问:你的作品经常出现小人物,对政治人物的看法呢?

  答:我对政治是最冷漠,政治人物最没价值,随时可以弃置,他们如果找我做什么事,基于朋友嘛,我都会直接跟他们讲,我把你当商品,卖你跟卖酱菜是一样的,商品有商品的卖法,不要想再主导什么。

  我是很看不起台湾那种出一张嘴的人,像电视上名嘴都出一张嘴动动动,妈的,每天在唬烂。有次我在开玩笑,台湾靠骂人会变名人,靠骂名人会变成圣人,从来没看到他们一辈子做什么事,还自称社会正义者,自己讲自己爽,头壳坏掉。台湾靠的其实是一群人默默认真做自己的事。

  问:你对社会及小人物的观察敏锐,语言诠释也让人回味再三,是天赋还是后天培养?

  答:我生活的过程一直是和矿区的中下阶层接触,初中毕业后就到台北来,半工半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我念大学夜间部时在市立疗养院打工,跟台湾各地来的中下阶层病患接触最多,每个病人的故事我清楚得一塌糊涂。后来慢慢因为工作变成中产阶级,可是血液里面基本上还是跟中下阶层合在一起,他们不会表达,讲话没人听,但他们讲的话一定有另外一种心情,我对语言是有这敏感度。我真正想做的东西叫做沟通,就是看你要不要离开有限视线可及的那个接口,去看看台湾另外一群人怎么样过日子。

  很多企业主被访问时好像都很厉害,好像都有先见之明,但我第一次访问张荣发,他当然有时候很臭屁,我却发觉这个人真的好可爱,我问他你为什么没有长荣刚开始的那种创业旧照片,他说,那时我每天都在跑三点半,哪有时间去弄那个,我哪里知道我企业会做这么大?!

  你看他多诚实。那个真的是我们台湾人的写照,那个环境底下摇摇摆摆谁知道会怎样,所以说要在夹缝中找到自己的方法,机会来就是要逮住它,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我很多决定都是卅秒内做出来的!

  问:你对自己的人生是否曾经有所规画?

  答:我当兵回来二十几岁就已经在养家了,在没有找到下一个工作前,我不敢把这个工作辞掉,所以问我说人生规画怎么样,我说屁规画啦,踩到什么就是什么。当时我知道自己喜欢写东西,但也考虑过现实,所以我大学就选择念商(辅大夜间部主修会计),想说这样找工作比较容易,但后来都是一步步被人生这样牵着走,很多决定都是三十秒之内做出来的。

  问:自我解嘲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就如你舞台剧文案中说道「再艰苦,也要让老天爷笑出声来」,你怎么办到?

  答:我觉得还是看人的本性,人们常会弄一些位子及虚无的知识,把自己盖住,如果把那面布拉开,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爱、有欲望、有好笑、有幼稚的部分,要承认嘛。你认为博士什么都懂吗,不会啦,博士在研究八月的时候台湾的蝗虫一个月打炮几次啦,他只懂那么小小的,如果你要知道红绿灯的秒差是多少,问出租车司机最知道,但士大夫永远不愿意低下来去问这些东西,这是盲点啦。

aihuau.com  问:你从小看爸爸在矿坑工作,对人生的无常应该比别人更早有体会?

  答:矿工最悲哀的事情是永远不知道今天进去明天会不会出来,所以他们有时候有钱会花得很大方。他们是那种宿命,像我爸爸他们认为人还没死就已经埋一半了,瞬间的离别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我常常有个病态,比方说我有朋友十几年没见面了,道再见后我都会再看他一眼,详细去记住这个背影,因为我们不容易天天见面,这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勿为死者流泪,请为生者伤悲」

  问:爸爸、弟弟、妹妹都因轻生,一瞬间离开人间,你是如何走过来的?

  答:我父亲是在加护病房跳下去的,家里有三个人都是这样。我是这样啦,在处理这种事情有时候是冷酷到让太太都吓到了,等丧事处理完,我会悲伤的在家里大哭,我哭的是一个缘分怎么就这样断掉了。

  从前矿区灾变时,我哭的不是死掉的人,而是看到很多小孩子跪在那边烧纸钱,想到哪天他们就不能来上课,得出去工作了。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赵滋蕃写的︽半下流社会︾,一翻开开场白那两行字每次都让我感触深刻-勿为死者流泪,请为生者伤悲。那才是最实际的。所有的怀念不舍、痛恨埋在心里面,你总有办法找到纾解的办法。没事我都会抄抄什么地藏王经,想想自己心里面的感觉,也不错啦,顺便看看佛经里的故事嘛。

  问:但你的外在表现总是一张嘴很爱说笑,和人交往感觉十分阿莎力?

  答:我不喜欢人跟人在一起太严肃,我会故意把场面弄乱,有时候搞得自己很累,我其实很爱安静,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就是晚上一个人东摸西摸,可以回信、看书。我太太说我跟狗讲话的时间比她长,我常常吃饭时跟狗讲说你要惜福要吃干净,才能免于轮回。

 吴念真:人生屁规画啦!
  我很珍惜人跟人在一起的感觉,我对朋友还有自己的标准,认识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朋友就是可以交心的,可是不会在意之间的某些东西,没有计算的,可以share自己生命经验中最幽谷的部分,你为一点小小的事情担忧我都可以看得出来。

  问:有这种体认是因为年纪增长吗?

  答:其实是我看过我爸爸和人的相处真的是患难之交,他过世前跟我说,我的丧事你放心,因为你爸爸帮过很多人。真的,我爸爸台风夜过世,八点多我告诉我妈妈,邻居马上到处打电话,大台风夜十点多我家客厅挤了二十几个人,我爸过世我大哭,我伤心真的不是我爸过世,我感动我爸那些朋友都已经五、六十岁,都跟我爸一样生病得气肺,却坚持当晚要把棺木抬上山去,原木棺很重,十几个人这样撑,我站在他们后面看到他们的脚在阶梯上颤抖,就算到现在我每次讲到这个都要哭出来,何其美好的友情,人跟人可以这样,那是价值。

  我很在意这种感情,每次在台北跟很多人虚虚无无,在那边说什么好久不见的、见个面吃个饭如何,那都是随便讲的啦!都是假的。

  问:历经贫穷,你对金钱的看法为何?

  世代自有世代的风景

  答:有个阶段是希望能不能赶快有钱,比方说拍电影要两千万,我是没办法跟人说你给我钱,因为小时候帮爸爸借钱,那种耻辱够了。到了一个年纪后,发觉说人生注定定啦,你再有钱也不会比郭台铭有钱,比那干嘛。我看我朋友也是,你有钱我不会尊敬你,人最重要的是我不管去哪里,大家对我都笑嘻嘻。

  问:相较于你这一辈,你对新世代的观察是什么?

  答:差太多了,但世代自有世代的风景,他们也有他们的忧苦,竞争者更多,在社会中要跳脱出来,一定要有些专长是别人比较不会的,不要光在那边说我没有机运什么的。虽然我不喜欢大陆,但我在上海看到他们十八、九岁小孩子的那种努力,彷佛看到我那个年代的我们,有明确而实际的目标,那种力量不要忽略,台湾以前也一样,皮包拿着走遍全世界。

  问:曾经想过何时退休的问题吗?

  答:随时想退休啊,每次人家要帮我算命我都问几岁退休,可是每次都告诉我说,很难ㄟ,有一个高雄的更狠说,不会啦,你死的时候,还有人在帮你做你留下来的事,有人则说我晚年会慢慢走向哲学跟宗教之路。一个朋友就跟我说,你有很多朋友都是做奇奇怪怪行业,挂掉后没地方埋葬,你就去做庙公收容他们,我说对对对干脆去开庙,庙名就叫普隆宫(台语,不成材、二楞子之意),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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