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William Hanbury-Teni
我猜贝聿铭先生对此可能颇感不快。他们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座灿烂辉煌的建筑，而且还包括该建筑流露的设计师的厌恶之感，并且这种感觉无可避免将会永远流传。
苏州新博物馆是当地修建的重大公共设施之一。它在公共活动场所中的地位就如同“新天地”在商业场所或“金茂大厦”在办公楼宇中的地位一样，是中国世界级建筑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该建筑有其罕见的雄伟，怎样夸大也不过分。众所周知，国内的建筑设计领域多是由本土的建筑师来主导，外籍建筑师先要满足政府的种种要求后才能工作。结果，本土设计师设计的建筑大多缺乏个性创意，施工结果也难让人满意。而国外的设计作品因为不适应中国的大环境，又往往迫于地方干预而不得不妥协?地作出改变。 成功的建筑品 不过，如果走进贝聿铭设计的苏州新博物馆，就可以欣赏到一位才华横溢、深谙中国文化真谛的建筑大师在政府部门充分授权的条件下创造出的杰作。苏州新博物馆宛如泥土中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树立了中国建筑设计的新标准。
然而，尽管苏州新博物馆作为一件建筑作品是成功的，但从博物馆本身的功能角度而言却是失败的。“Museum”一词本意指缪斯女神的神殿，缪斯女神是古希腊掌管文艺、美术和音乐的女神，传说会为希腊戏剧中的舞台演员带去灵感。在十九世纪的欧洲，该词被借用来描述各城市竞相建筑用以启迪市民和展示文化财富的公众教育博物馆。如今，世界各地有数千家博物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经?验批判主义来判断各博物馆的相对成功和失败。 像苏州这样的市立博物馆，其目的不同于私立博物馆。私立博物馆可能会满足于展示富人或财力雄厚公司所收集的藏品，而公立博物馆必须服务于公众。毕竟它是用纳税人的钱修建的，因此应为公众的利益服务。如果要我列出公立博物馆应该具备的功能，我可能会首选教育功能，接下来可能是公众装饰功能，再之我觉得它还应该是一个可供人们聚集交流的公众场所。现在参照这三个标准，让我们来检测一下苏州博物馆是否算成功，然后再评价其在美学上的成就。 过去的25年里，我差不多去过三四十次苏州，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对这个城市怀有特殊的感情。苏州曾为古代吴国的故都，市内的大街小巷都让人回想起中国历史文学作品中记述的许多有趣故事。苏州文化在明朝时达到鼎盛，吴派画?家的作品奠定了中国绘画?的审美标准，而且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 十九世纪，沈复所写的《浮生六记》生动描绘了当时运河两岸和园林周边人民的生活百态。但苏州新博物馆却没有收藏这方面的作品。实际上，参观完博物馆后，我感觉并没有学到任何关于苏州2500年灿烂历史的新东西。诚然，我也看到了很多苏州画?家和艺人们的精美作品，但它们都是同景德镇瓷器和来自北京以及巴黎等其他地方的当代艺术作品混杂陈列的。参观完苏州新博物馆后，我感觉就像参观了一个富有的苏州企业家的私人收藏，而不像是一个公共博物馆。将其同湖南省博物馆进行比较，后者收藏了大量有关湖南历史和文艺的杰出作品，并配有中英双语解释，完整展示了湖南从古代楚国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文化发展史。 如果说苏州新博物馆缺乏教育功能，但其在公众建筑的装饰功能方面却是成功的。旅游业是苏州的主要收入来源，而由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博物馆更成为苏州的一大景点。从这方面而言，苏州新博物馆可以同西班牙毕尔巴鄂的哥根海姆博物馆（Frank Gehry设计）和美国Sergio Calatrava设计的新博物馆相提并论。 最大的败笔 苏州新博物馆不仅是由一位世界知名的建筑师设计的，而且建筑师本人还曾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因此，该博物馆不会像航天飞机一样突然坠落苏州，它是对苏州环境进行匠心独运处理后的结晶。其结果是，苏州其他建筑在苏州新博物馆面前相形见绌，而纯外国建筑是不可能达到这一点的。外国设计师设计的上海大剧院看起来仍只不过是一幅外国作品，但贝聿铭的设计非常相似于但又优于苏州其他的江?南建筑，使人觉得最好能将城市的其他建筑推倒后重建。 作为公共活动场所，苏州新博物馆让人感到失望。刻板呆滞的混凝土围墙和军事重地一样的大门让当地人敬而远之。对他们而言，新博物馆只是一个供外国人和导游参观的地方，而不是他们可以领着自己的小孩来增长见识、了解苏州伟大历史的地方。 确实，新博物馆最大的一处败笔就在于它没有一个能进行大规模展览的大型公共平台。新博物馆内是有一个展厅和一个大讲座堂，但它们不起眼地位于地下一层，似乎刻意要埋没其功能和淡?化博物馆的公众活动场所性质。唯一一个公众活动场所就是博物馆外的街道，苏州市政府专门在此修建了一条步行街，一边文化机构次第排列，另外一边大小店铺林立，热闹非凡。这个地方是苏州的一大创举，而市民们也非常喜欢前来消遣。 美学特点 至此，我们已经?讨论了苏州新博物馆作为公立博物馆的成败。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个私立博物馆，目的是为了展示某个富人或企业的收藏，但却没有实现其教育或公众活动场所的功能。考虑到博物馆的这些因素，我们现在不妨走进它雄伟的大门，浏览一番，看看其有何美学特点。 贝聿铭在中国设计的作品不多。他的首件作品是北京的香山饭店，尽管该酒店是一个远离尘嚣休憩养生的绝好场所，本人也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在该处度过不少时光，但在其建筑风格上因为地方合作伙伴的压力而作了妥协?调整。这种经?历给贝聿铭留下了不好的感觉，直到现在，他仍然对自己及其作品受到的待遇颇为气愤。但在苏州，政府显然给了贝聿铭先生充分的设计自由权，这一点可以从建好的博物馆中清楚地看出来。苏州新博物馆在建筑设计上堪称完美，原?因且听我慢慢道来。 首先，几乎没有任何空间浪费。贝聿铭先生设计了很多走廊和房间，同中式园林中的通道和亭子交相呼应。他充分注意到了房间的比例，因此空间进深让人感觉非常宽敞舒适。和中国园林的传统设计一样，他充分考虑到了博物馆室内的风景。不论参观者站在博物馆的哪一个角度，从每个方向都可以看到优美的景色。譬如,此处有一条走廊通向门口或过道，和窗户巧妙搭配。不浪费空间很重要，这样就不会滥用空间。很多中国建筑中都设计有一个大庭，前面挤满丑陋的柜台，售卖一些更为丑陋的小装饰物件。在贝聿铭的设计中，根本没有为这种败笔留下生存的空间。 此外，每个空间都精确设计。当参观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博物馆时，我都为博物馆研究员感到抱歉了，因为他们必须小心翼翼才能将藏品摆放在建筑大师设计好的空间中。每间展厅中，首先跃入眼帘的都是贝聿铭优雅精制的设计图案，同展柜的形状和丝绸镶边的颜色相得益彰。从整体上看，藏品陈列至少展示了瓷器和木雕等艺术品应有的令人愉悦的美感，但一个展示苏州“文人”书房环境的展厅却让人感到滑稽。 在该展厅的设计上，建筑师和博物馆客户之间显然缺乏交流，结果让人忍俊不禁。黄花梨家具和紫檀砚台摆设在一个根本不像苏州文人书房的地方，而摆放在书架上的书更像是来自日本的一座寺庙，而不是来自中国的书香门第。参观这个展厅使我想起了洛杉矶修建盖蒂（Getty）博物馆时的故事，该馆研究员们曾同建筑师进行过激烈争论，要求博物馆的内部设计必须能同时很好展示历史悠久的绘画?大师作品和十八世纪的法国宫廷家具。最终，盖蒂博物馆在争辩中占了上风，博物馆的内部设计也取得了成功。在苏州，就像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一样，建筑师在设计中占了上风，而结果有时会显得很可笑。 再之，贝聿铭先生的细节设计让人赏心悦目。建筑施工偶尔会使设计师感到失望，如大门入口处铺上打磨大理石的碎石板，但整体效果几乎无可挑剔。建筑师用钢管取代了中国传统建筑中用以支撑屋顶的木柱，让人感觉房间更轻，通风更好。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屋顶等各个部分的设计处处都是精雕细琢，没有丝毫“差不多”的印象。 新博物馆的每一处都让人感受到贝聿铭的睿智、设计风格的连续性和其工作团队的高效率。我将在此受到的震动同洛杉矶市区FrankGehry设计的迪斯尼音乐大厅作了比较，后者留下了太多尚待解决的设计因素，让参观者产生不满。而在苏州新博物馆，你会为设计天才在每个细节上的工作感到由衷的满意，留下深刻印象。 当然，也可以说中国人的性格特征不像贝聿铭先生的设计那样注重细节。当我徜徉于苏州新博物馆时，感觉不像是中国，而像是偶然飞到了日本，正在参观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另一个著名博物馆—位于京都附近的日本美秀美术馆（MihoMuseum）。而一些细节，如一扇窗户面对一簇修竹以及一个酷似京都禅园而非传统江?南园林的花园，更加深了这种不在中国的印象。 点睛之笔 苏州新博物馆中的花园是整个建筑设计的点睛之笔，会左右参观者的美感。一跨入大门，就会看到一堵依白色墙壁而砌的假山，它是整个建筑设计的中心。但参观者不能直接进入花园，只能从侧面走过一条宛如被刀剑劈成的笔直小桥进入。公园中的亭子与英国亿万富豪亨利?凯?瑟克（Henry Keswick）设计的一个亭子很相似，但更像一个将军的帐篷，而不是一个学者的住所；其线条森?然而下，绝不像江?南的飞檐风格。假山使用的石头也不是中国园林常用的太湖奇石，而是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裸露岩石。 因为参观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博物馆让我思绪起伏，我匆匆去了旁边的拙政园平息心绪。尽管所到之处放眼皆是管理不善的痕迹（如园内管理人员都穿着工厂车间一样的制服，装饰植物的选择缺少品位，而园中小径的鹅卵石图案也丑陋不堪等），但看到真正的中式园林仍让我兴奋不已。在苏州新博物馆中，贝聿铭的设计都是直线条，但此处则多呈迂回曲折状。苏州新博物馆中的设计角度都很生硬，但此处却呈现让人舒服的圆形。苏州新博物馆中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园林就像是一篇愤怒?的文章，而此处的园林却可以让我徜徉其中，思绪如梦漂游。 为什么贝聿铭先生的设计仿佛是在愤怒?地倾诉什么呢？确切原?因不好说，但这或许同这位伟大设计师的人生经?历有关。 在其童年时代，贝聿铭生活的苏州同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当时苏州还是一个安静平和的小村庄，如今已是一个工业重镇。当时有数百处园林，尽管都已经?破败衰落，但仍然被一些私人园林主人精心维护，贝聿铭的家族也是其中之一。 在苏州传统中，人们普遍喜欢古董?收藏，爱练习评弹和琴棋书画?等。当时苏州的一些老风俗仍然存在，而古老弄堂里还能时时听到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但现在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永远成为过去。我猜贝聿铭先生对此可能颇感不快。于是，当苏州政府决定邀请这位该市蕴育的最杰出人物为他们设计一座博物馆时，他们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座灿烂辉煌的建筑，而且还包括该建筑流露的设计师的厌恶之感，并且这种感觉无可避免将会永远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