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易立竞
中国电影在世界上只是后花园里的奇花异草,而不是前庭的参天大树。被视为另类,暗含的前提是我们是弱势,是被同情的对象。有人可能觉得这就很满足了,但我觉得不舒服。长远地看,这是不公平的
2007年,大年初一,之前名字只为少数圈内人所知的中国导演王全安,凭借影片《图雅的婚事》获得了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
《图雅的婚事》是一个发生在内蒙古草原的故事。丈夫巴特尔因为瘫痪在床,不能再照顾妻子图雅,决定让她改嫁。但图雅定下规矩,谁要娶她,必须带着她前夫一起生活。全片除了主演图雅的余男是专业演员外,其他演员都是当地老百姓。 柏林电影节上,王全安和余男以一种极为华丽的方式亮相:王全安一手握金熊一手揽着余男,两人一左一右,对着金熊“狠命”亲吻起来,密集的闪光灯中,王全安挪开金熊,对着余男的盈盈笑脸吻了一下。 这一吻,让所有人想当然认为两人关系亲密,连闭幕式记者会的主持人都没忘记这个问题。“主持人当时对着我和余男说,‘《图雅的婚事》在柏林电影节有这么美满的结果我们非常高兴,你们是不是也打算马上结婚呢?’我当时困惑地看着他,后来这个话题就岔过去了。但我想,假如因为《图雅》拿了金熊奖,导致导演跟女演员产生了这么缠绵的感情,并要在电影节上结婚,这简直是童话一般的事情。”说罢,他调侃道:“在那一瞬间,我也觉得结婚非常合适。” 王全安至今只拍了3部电影,3部电影只有一个女主角:余男。他们的合作从《月蚀》开始,后来又有《惊蛰》和《图雅的婚事》,据悉两人今年还将合作第四部电影《纺织女工》。 看起来温和的王全安,在余男眼中则是一个近乎苛刻的人:“他在表演上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他需要真的东西,有时候很折磨人。” 1965年王全安生于延安,12岁那年,为逃避下放农村的命运,到歌舞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1983年开始,他随歌舞团游历了一些国家。在国外,他看了很多“大片”,这些大片影响了他的人生。冥冥中他感到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跟电影结缘的。 王全安和一个法国姑娘谈了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但却有机会就读里昂电影学院,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拍电影,我不可能拍法国人,我不可能比法国人更了解法国人。”他决定回国,去读北京电影学院。 1991年,王全安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分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偶尔在一两部电影里客串一下,剩下时间就是埋头写作。1999年,他的第13个剧本《月蚀》拍成电影,获得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国际评委大奖。2004年,他完成了第二部影片《惊蛰》。 我没什么问题,你应该接受我 人物周刊:在《图雅的婚事》一片中,你想表达什么? 王全安:它首先是我们对生活的一种感受。表达了我个人对环境的看法,和我对生活中这样一个女性遭遇到这种困境时的种种拷问。 人物周刊:之前的《月蚀》、《惊蜇》一直未能在国内上映,这次获得金熊奖很感慨吧? 王全安:一部电影在电影院放映,有被观赏的过程,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得奖反倒成了锦上添花的事。在柏林的剧场里放映的时候,跟观众一起感受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工作做完了,而且很出色,我想要的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剩下的评奖是别人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前两部电影我也没觉得特别心酸,之前的那个现状,是一个客观的现实,中国的发行环境,电影环境,就是那么一个现状。 人物周刊:哪个导演不想自己的电影能在电影院里放映呢? 王全安:事实上在中国的艺术片里边,真正考虑到可以在电影院里放映的,比较少。如果我们拍一个电影,说要去电影节,那么它的首要目标就是电影节,一切就都围绕着那个来拍,这也是为什么我拍完第二部电影,就对这个东西有点厌倦了的原因。第二部电影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样的电影应该进入主流市场,参加金鸡奖,让这种电影变得正常。 人物周刊:这是面对现实的一种妥协? 王全安:我觉得是一种成熟吧。当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你才知道问题在哪儿。你不面对现实,你怎么知道问题在哪儿呢?你是由原来的被动变为主动。进入主流并不是说改变了自己,而是你把自己放到了原来你认为有问题的地方。你原来为什么要回避呀?因为连你都觉得自己有问题,你都觉得他不应该接受你,他不会接受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我没有什么问题,你应该接受我,这才是对的。 人物周刊:这么想之后,拍第三部片子时刻意做什么改变了吗? 王全安:年轻的时候,你会认为艺术至上,艺术电影是你的惟一的表达,也只有这些是最重要的,是全部。可是,当你真的认为个人表达比电影本身还重要的时候,你已经可以脱离电影了,甚至可以不拍电影了,你可以去演讲或做别的事情。你如果做电影,就要尊重电影的一些元素。随着年龄的成长,你意识到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你这一种视角,在讲述的时候要考虑到对方是跟你不一样的,你得通过一个好听的故事,让电影好看,才能让别人更好地接受你。当你真的注重了讲述,也会讲述的时候,你就具有了商业性。能拍出一个让人喜爱的电影,你的思想才能得到传播,传播得很远。 你对女人了解越多,就越为她们心痛 人物周刊:你的《月蚀》模仿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宁浩的《疯狂的石头》模仿了盖·里奇的《两杆大烟枪》,你怎么看待年轻导演的这种模仿? 王全安:模仿本身不是问题,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模仿得来的,关键是看得到了什么结果。现在的媒介那么发达,我们能看到很多的东西,有时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 大家都在模仿,只有《疯狂的石头》得到观众的喜爱和接受,这就是结果,这就不只是模仿,这说明里面有只属于宁浩自己的东西。《月蚀》也一样,也许形式上有些相同,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中国电影里很少有借助虚拟的东西来传递真实的情感,甚至表现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我觉得这点做到了就是结果。 人物周刊:你曾经说近年来一直在思考“逼真现实的影像能不能跟强烈的戏剧性融合在一起”的问题,现在想出什么了没有? 王全安:《图雅的婚事》就是在这方面的试探和努力,把比较好的生活质感跟有效的叙事戏剧性地结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次得到了很积极的反馈,电影局的人看完觉得不错,电影节的人看完也觉得不错。电影局和电影节本来是两个极致,为什么能产生相同的看法?说明电影本身有一种力量可以穿透一些隔膜。说到底,电影局的人也是观众嘛。 人物周刊:前段时间,电影总局资助了一些年轻导演。有人认为,给导演们钱,不如给他们创作空间。 王全安:其实也不光是给钱,这说明一种态度,表明电影总局想支持你。对中国的青年导演来说,创作空间也没到了让人无法创作的地步,真正困难的并不是这些问题,而是电影本身。把电影本身做好,才是真正的难。美国没有电影审查制度,但好电影依然很少,法国也一样,甚至更少。所以,别再浪费时间纠缠这些,还是回到电影本身吧,看看靠自己的能耐,你到底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笑)是有一堵墙拦在那里,但不会拦住真正有才华的人。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导演才是好的电影导演?aihuau.com 王全安:好的导演一定能讲述某种有趣的东西。应该做这么一种区分:把你的表述和电影分开来看。现在我们终于意识到电影不是万能的。电影史上有很多尝试,但为什么有一些电影慢慢被人遗忘?因为它不是最好的表达,太晦涩了。晦涩的东西一定是不好的,一定有问题。真正好的东西都是化繁为简的,把一个很深奥的东西讲得很简单,这是真正的学问。学问不够的人才会把简单的东西讲得那么不可理解。世界上的道理有时候很简单,不复杂,只是包裹了一层层所谓的学问。 人物周刊:哪些导演对你影响比较大? 王全安:费里尼是一个,我喜欢他刻画人物的尺度。按理说他的电影很个人化,但看他的电影却一点也不觉得闷,因为他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他的人物刻画有很大的戏剧性,一个个既具有生活的质感,又洋溢着特别强的戏剧感,所以很有魅力。黑泽明也是这样,他能拍出一些其他导演拍不出的电影,因为他有比较完整的素质,不会很单一,这样才能完成比较复杂的电影。 有一段时间也喜欢过戈达尔,他告诉我一个道理:你可以对电影做任何事情。但现在的实践证明,其实不是这样的。(笑) 人物周刊:迄今为止,你所拍的电影都是以女性为主,你曾经说过,你想拍遍世界各国、各民族的女性,为什么?女性的哪些特质如此吸引你? 王全安:在柏林电影节主席的私人宴会上,我看到了那么多漂亮女人,尤其是法国女人,看得我太赏心悦目了。(笑)她们的漂亮,不光是脸庞,而是作为女性的那种表达,看得我和余男赞不绝口。真是有一种魔力。我当时就彻底坚定了,要把女性题材继续拍下去。 有人对我说,你对女人了解越多,你就越为她们心痛。女性让我感动的其实就是她内外比较统一,她的感情很难跟她的行为剥离开来。不像男性有时候可以有一部分游离出来,因为社会角色会告诉你有更宏大的事情,更伟大的事业呀,而女性会对男人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的日子怎么过?(笑)女性比较感性,对事物和关系的反应往往能切中问题实质。我对女性充满敬意。 东方情结是一个陷阱 人物周刊:你多次强调说中国电影要走出东方情结,为什么这么说? 王全安:这次柏林电影节发完奖后,德国当地非常知名的一家电视台采访我。主持人问,“以前我喜欢看中国电影,是因为能看到不一样的人和事,感觉很神秘。但看《图雅的婚事》的时候,我头一次没意识到这是一部中国电影,我完全被影片里的人物命运和情感所吸引。这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我特感慨地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们终于可以不用再说特色了,因为特色在电影中不是最重要的,当我看到西方优秀作品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意识到这是一部西方的电影,我一定是被它里边的情感所触动。 东方情结既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陷阱。其实任何好的电影、好的导演都试图告诉别人,我是怎么回事,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还要告诉你我的趣味,而且要震撼你。这是有出息的态度。中国电影在世界上只是后花园里的奇花异草,而不是前庭的参天大树。被视为另类,暗含的前提是我们是弱势,是被同情的对象。有人可能觉得这就很满足了,但我个人就觉得不舒服。长远地看,这是不公平的。 我们不是老说独立电影吗,你不能光在国内独立呀,电影节也是一个强势的地方,面对这种强势,你的独立性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如果你的作品是有力量的,你就靠这个力量来赢得认可。不要走捷径,不要去制造同情。 电影节结束后,私底下,电影节主席的助理说了一番话,也特别耐人寻味,他说:“这个奖给你这部电影,也许可以让中国电影、中国导演更好地理解一件事情——以后好好拍电影就可以了,不要再想太多其他事情。只要电影本身好,我们电影节就会喜欢。” 电影节也会有政治元素,比如,它会说我关照了弱势艺术,这样说,说明它已经是在不平等地看待你,而且随时可以把你拿掉,再换一个。我已经看到太多这种运作。当电影节变得好像比电影都重要的时候,再这么弄下去,我是真的不喜欢拍电影这件事了。 在柏林,一天接受40家电视台采访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和贾樟柯相继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表明第六代导演已全面接班,你怎么看? 王全安:我不这么认为,也不太愿意去想这个事情。获奖本身当然能造成一定影响,但我觉得(第六代导演)还需要更多的作品。艺术电影相对是个人表达的东西,第六代导演经过一定的沉淀,有了一定的爆发力,正是拍艺术电影的最好时候,才迎来了这样的一次集体爆发。 正好第五代导演已经更成熟了,成熟到都转化成拍商业片了。成熟就意味着有人爱看你的东西了,这个时候就具有了商业性,这也是正常的。 人物周刊:这次获奖对你以后的创作会有什么影响? 王全安:任何一个导演拿到金熊奖,都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很多更大的、原来拍不了题材,现在可能就能拍了,因为最重要的投资环境和投资条件都能变得更好。 人物周刊: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王全安:这次柏林电影节,有一天我接受了40家电视台的采访,十几分钟一个,6个小时后,我意识到,我原来的那个生活被改变了,这个时刻到来了,你要告别那段生活了。你知道你被人需要,因为你有价值了,你的价值被大家看见了。(笑)我坦然接受这一天的到来。它带给你一个信息,就是你不可能再过年轻的生活,你是一个成年人,权利和责任同时到来了,负担就同时到来了。我的老师曾说,真正自由的导演,应该是做500万左右的片子的导演。越大的片子,导演越不自由,因为你要完成的不是你的创作,而是一个大的经济运作,最高的利益不是导演的创作,而是成本回收这个问题。这就注定了大制作表面风光,而导演并不快乐,因为你不是最重要的那个角色了。小制作也不行,小制作也太寒酸了,就像街上要饭的,你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笑)。 余男已经和我的电影成为一体 人物周刊:张艺谋和巩俐的合作,是一段佳话。余男对你意味着什么? 王全安:1998年,我打算拍《月蚀》,回北京电影学院挑选女演员,当时余男是一年级学生,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和老师吵架。老师是强势的,别的学生已经对老师表现出臣服,只有她还在那儿坚持,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坚持表达她自己的东西,这个人就是保持了她的率真,而我看重的演员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把最真实的那一面表现出来。 老师知道我要挑演员,给我介绍了几个她认为比较灵光的学生。我让她把余男给我。她说这个有问题啊。我说我就要这个有问题的。 余男现在和我的电影已经成为了一体。她能够准确地传达我所需要的那些东西。任何一个拍自己电影的导演,都希望跟一群稳定的合作者一起工作,尤其是拍比较连贯的、有个人感受的电影。这种沟通越多才会越有深度、越默契。余男的表现蛮有出息的,很有野心,她是把表演当成有嚼头、有深度的事在做,一方面很单纯,另一方面很勇敢,真是后生可畏。 人物周刊:电影之外的余男对你意味着什么? 王全安:我跟余男其实超越了一般模式的感情和关系,既有工作中的感情,也有个人感情在里边,兼顾到生活的各个方面,目前一直是这样,也很愉快。我觉得我们拥有一种像战友那样亲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