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根生说,无论什么原因,出现这样的产品,企业是有罪的。
文 | 本刊记者 孙欣
已是9月26日的凌晨时分,接受《中国企业家》专访的牛根生却手机铃声不断,话筒中传出的声音总是急急火火,看起来“危险”并未因午夜的到来而消散。自从9月11日三鹿“问题奶粉”事件爆发后,作为中国最大的乳品企业的蒙牛很快卷入其中,成为众矢之的。 生死时速 自从9月11日得知三鹿出事的那一刻,牛根生立刻意识到,由于蒙牛是在全国各地收奶,卖给三鹿的“毒奶”同样有可能混入蒙牛的奶源。 5天后,新闻联播曝光22家企业的奶粉中查出三聚氰胺,蒙牛赫然在列。 几分钟后,蒙牛集团总经理杨文俊及伊利集团执行总裁张剑秋急匆匆地驱车赶往呼和浩特市政府。在长达3小时的会议中,市政府向两家企业传达了基本精神和指示,要求企业积极承担责任。等他赶回蒙牛总部时,大楼已是灯火通明。晚上12点,牛根生组织紧急召开蒙牛高层会议。杨文俊说,这次会议的首要内容是研究如何对消费者赔偿和退换货,其次是如何稳定内部军心,并给广大消费者一个说法。一个无法避讳的问题也被提及,而牛根生把“此事对蒙牛的伤害”提升至“生死”高度——“宁可轰轰烈烈地死掉,也不能猥猥琐琐地活着。”听到这句话,据说一些高管激动得潸然泪下。 凌晨4点,内部会议刚刚结束,资本市场的压力便如约而至。在香港上市的蒙牛乳业(02319.HK)是否应该停牌?2小时后,蒙牛董事会召开电话会议,牛根生、杨文俊以及焦震(鼎晖合伙人)等资本方代表最终表决同意,为了不致使股价超跌,蒙牛股票暂时停牌。 然而,三聚氰胺事件,还是打了蒙牛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9月17日,或许是蒙牛人永生难忘的黑色星期三。 奶源告急!生产告急!销售告急!17日,蒙牛各工厂前的奶罐车均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龙。由于当时蒙牛只有几台仪器可以用来检测三聚氰胺,而每次抽样检测耗时很长。阳光下,近三分之二的奶还没等到检测便已升温、变质。蒙牛决定,只要是因为等待检测而变质的奶都先收再倒,收奶款按照平常价照付,据杨文俊讲,一周间,蒙牛倒奶足有2万多吨,直接、间接为奶农承担的损失接近1亿元。同时,蒙牛也规定,此后只要是好奶,必须接收。 那一天,收奶车络绎不绝,却没有一辆拉货车出厂。全国大部分超市已将蒙牛奶粉产品全部下架,即使不少超市仍在销售蒙牛液态奶,但由于品牌受损,很难卖动。几乎所有的营销人员都忙于退换货。蒙牛规定,只要消费者提出,必须无条件退换。 产品滞销,收来的奶怎么办?在蒙牛6号基地的生产车间,记者看到22条生产线只有约12条还在生产,而花花绿绿的产品仍堆满了仓库。“只能先做奶粉,毕竟奶粉保质期长,奶粉满产后,再做液态奶,要是今后一段时间液态奶再卖不动,只能到处送人了。不过,我们奶粉总量只是出事企业的1/30,因此,把牛奶加工成奶粉的产能也小。”一位蒙牛的中层说。 17日当天下午,在全集团3万员工及各地经销商的信息通报会上,牛根生和杨文俊试图用一如既往的共赢理念激励军心。牛根生在会上面对全员作了《在责任面前,我们惟一的选择就是负起完全的责任》之演讲。 晚上22点52分32秒,牛根生在集团大会上的这篇演讲稿出现在自己的博客中。作为乳业老大,他表示愿意率先站出来展现负责任的形象。不过,也许令他没想到的是:截至26日,该博文点击率高达188万人次,下面的回复已多达3万个,多数帖子是对牛根生和蒙牛表达质疑和痛骂的。 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9月18日,新闻联播再次通报,国家质检总局在蒙牛、伊利、光明的液态奶中检出三聚氰胺,其中抽检蒙牛液态奶产品121批次中,11批次检出三聚氰胺,检出值在每公斤0.8-7毫克。虽然之后国家又补充介绍,按照最严格的评估标准计算,一个标准体重60公斤的成年人食用上述三聚氰胺含量的液态奶,如每天不超过2公升(即8袋,每袋250毫升),对人体是安全的,但是消费者对包括蒙牛在内的本土乳制品的信任已几乎溃堤。 9月19日,蒙牛的日销量迅速坠入最低谷。蒙牛负责营销的副总裁赵远花回忆,当天近一半的超市将蒙牛所有液态奶全部下架,且又掀起液态奶退换货的高潮。据杨文俊估算,最差的情况,某区域当天的日销量只有平时的2%。 即使是蒙牛总部员工生活区旁的连锁超市,蒙牛液态奶销量同样降幅明显。例如蒙牛枕高钙牛奶,该店该产品8月份的零售收入为1172.7元,而9月份前22天的零售收入只有482.5元。 蒙牛多年苦心经营的品牌声誉在一夜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9月23日,蒙牛乳业在港交所复牌当天暴跌60.25%,一举创下当天港股最大成交额、最大跌幅以及最大百分比跌幅等三项“跳水纪录”。周三、周四连续两天出现小幅反弹,股价收高2.52%,但总市值较停牌前仍损失165亿港元。瑞信表示,三聚氰胺事件将令蒙牛奶类产品销量急跌至两年前水平,估计蒙牛直接损失将达17.4亿元。在此后的采访中,蒙牛认为瑞信的表态是不负责任的。 奶源漏洞 “老牛,你之前究竟知不知道原奶里加有三聚氰胺,是不是蒙牛主动为之?”千言万语汇成这一句话,网民问、媒体问、社会各界都在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一说起这个问题,牛根生表现得激动又无辜。 他说,“第一,我把股份全捐了,这在企业界是最早、最彻底的一个,我不可能捐了钱又骗钱。第二,我48岁就把总裁让出去了,法人代表也让出去了,这说明我不贪权。第三,我对自己的家人要求很严。在国营企业干的时候,老婆才30岁出头,就让回家了,一失业就是20多年。创业后,直系亲属都不准进公司。一个钱能捐出去、权能让出去、每年还拿出两三千万做慈善事业的人,能往牛奶里加三聚氰胺?” “这在逻辑上说不通。说得简单点,一个想留芳百世的人,谁会冒险做有可能让他遗臭万年的事?” 对于质疑,牛根生觉得很冤。他说自己半辈子都在打假。“奶源造假不仅是全国人民的公敌,更是我们这些想做百年老店的企业的公敌!”他说,凡是已知的假,没有不打的。 “但永远是先有假钞,后有验钞机啊。”牛根生叹气说,“企业与造假分子之间的斗争,一直是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之间打着拉锯战。”新配方层出不穷,而企业的检测总是相对滞后。他讲道,后来有些配方农民就做不出了,某些中高级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开始研究配方,再由一些团伙四处贩卖。更重要的是,即使企业费尽周折,联合公安执法部门当场抓住一些造假分子,也会因为相关法律法规的不健全而很快释放。最多就是罚款,遇到无赖或是有背景的人根本没办法。低犯罪成本进一步刺激了不法分子的贪婪。 “今年还有人给我电话,问我买不买蛋白精的配方(其有可能就是三聚氰胺的配方)。”呼和浩特上土城村奶站的负责人郭先生小声地对记者说。在郭的口中,他幸运地坚守了道德底线,而某些牧场、养殖小区以及奶站的经营者却抵挡不住“暴利”的诱惑,与倒卖配方的不法分子勾结,最终造就了臭名昭著的“毒奶”。 为了表示自己和当地奶农的清白,郭先生让记者参观了其奶站收奶的全过程。清晨6点,奶牛们跟随着自家的主人,自觉地在奶站门口排好队,依次入场。奶站里大约三四名工作人员正忙碌着,他们先用消毒水为奶牛清洗乳房,再挤掉奶牛的头三把奶(头三把奶细菌含量最高),再将奶杯吸在乳头上,自动吸奶。白色的牛奶顺着管道直接进入奶罐,并汇入能将牛乳温度从35度迅速降至4度的储奶仓。吸完奶后,奶杯自动脱落,完工的奶牛则从后门退场,自行寻找等候在门外的主人。 据郭先生介绍,在整个过程中,奶农没有机会接触原奶,何况那么多来自各家的原奶瞬间混在一起,奶农也没了添加物质的动机。而目前在中国,自己用手挤奶,再找人收奶的奶农已经很少。虽不排除此类奶农的确有动机、有机会做手脚,但毕竟数量稀少,绝不可能感染上千吨的乳制品。 那么,动机较大的便是那些介于奶农和企业之间的“收奶人”。三鹿此次抓获的19名罪犯中,其中18人恰好是牧场、奶牛养殖小区、奶站的经营人员,还有一人是非法出售添加剂的经营人员。据他们供认,向原奶中添加三聚氰胺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奶中的蛋白质检测指标,非法牟利。 他们究竟如何通过添加三聚氰胺非法牟利?呼和浩特昭君牧场的负责人崔先生以“奶农+奶站”的模式举例。通常奶站的经营者也养奶牛,例如每天从奶农那里收10吨奶,自己的奶牛产1吨奶,总共应是11吨奶。而这些人如果在收集的原奶中按照配方掺假,不仅可以使原奶的蛋白质含量、干物质等达标,还能让原奶增重到12吨。最终,乳制品企业将那10吨奶的报酬打入奶农的账户,而那2吨奶的报酬便落入了这些经营者的腰包,足足多赚了一吨奶的钱。此外,经营者还能向企业收取12吨奶的“管理费”。 亡羊补牢 一些业界人士认为,三聚氰胺事件的起因是众多企业在扩张诉求下抢夺原奶,造成奶源紧缺。 牛根生认为这是一个以偏概全的逻辑。他说,在黄河以北,蒙牛奶源对市场需求的满足率为85%,仅有15%的空缺;去年和前年,还不乏奶农倒奶的事件发生,怎么突然到今年就成了奶源紧缺到需要放入三聚氰胺来加以缓解呢?他说,“问题奶”的责任就是出在“收奶站”和“奶贩子”这两个环节上,而且直接跟这两个环节的相关人员的道德感相关。 其实,蒙牛几年前就意识到奶源供应是个大问题。从2004年开始,蒙牛着手建设奶源基地。现在,1万头至3万头奶牛的大牧场,蒙牛投入运营的有5个,在建的有2个。 不过,牛根生承认,这次恶性事件确实暴露了奶站管理与原奶运输管理环节上的重大漏洞,必须加强对这两个以往“非闭环”环节的监控,“否则1%做不好,就带来100%的风险”。作为应急之举,蒙牛称将把1万多名员工陆续派往4千多个奶站,每站都设立两三人对其进行监管,人盯牛,人盯站,人盯车……据牛根生说,今后蒙牛甚至有可能给每家奶站装设摄像头、监视器,全程监控收奶、运输过程。 上文中上土城村郭先生的那家奶站就是蒙牛托管的奶站之一。 危机时刻,尽管销售不畅,企业现金流吃紧,蒙牛仍决定敞开向奶农收奶。让牛根生感到心安的是,中央政府已经开始注意到大企业所面临的困境,甚至要求银行为蒙牛、伊利等重点企业提供贷款。9月26日,内蒙古自治区政府还决定,从主席预备费中拿出1亿元资金,重点支持伊利、蒙牛两大企业稳定奶源基地。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牛根生说,无论什么原因,出现这样的产品,企业是有罪的;这次毒奶事件是行业之祸,但处理好了亦是行业之机,如果各个环节都能吸取教训,便能让“四聚氰胺、六聚氰胺”的悲剧不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