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从中集、招行、平安这三家“蛇口系”企业身上找出一些共同点,从而来解释“深圳现象”?
文|王石
一个从边陲渔村起步的新城市,为何能培育出优秀企业、企业家群体?一般最容易想到两个理由:1、特区的优惠政策;2、临近香港的地理优势。但我感觉,这两点解释力不足。 是否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说到深圳新兴企业,无法不提中集集团、招商银行和平安集团这三家“蛇口系”企业。我找出它们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共同点,大家看看是否能解释“深圳现象”? 股权结构和公司治理 中集、招行、平安这三家企业较早就有意识地进行公众化、甚至国际化的股权结构改造,市场化程度较高。 中集集团成立于1980年,招商局集团和丹麦宝隆洋行各占股50%。1987年,中远收购宝隆洋行大部分股份。1992年实行股份制改造。现在,招商局和中远各占股不到20%,前10大股东中以海外投资机构居多。通过有意识地建立均衡的股权结构和权力制衡的董事会,避免“一股独大”,更有效保证公司经营以全体股东利益最大化为原则。 银行是国家垄断行业,所以招商银行最初只有招商局一家股东,但它按国际惯例组成了董事会,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行长负责制。随后通过增资扩股,招商局持股比例逐渐下降。2002年招行上市,现在招商局持股12.11%,成为相对控股股东。 平安的股权结构多元化上最为彻底。1988年公司成立,有招商局和中国工商银行两家股东。1994年引入高盛、摩根士丹利、汇丰银行三家外资股东。随后在香港和大陆上市。如今,公司前四大股东汇丰保险、汇丰银行、深圳市投资和新豪时持股均不超过9%,形成外资、国有、民营企业、员工共同持股的格局,并组建了国际化、专业化的董事会。 三家企业在相当长时间内,都形成了既有股份制企业的治理结构,又有股权比例不是很大的国有股股东,既有做大规模的可能性,也保证现行体制下的安全性。 这种股权结构和公司治理特点,使得“蛇口系”企业如袁庚老先生所说,“自出娘胎就先天具有适应国际化市场经济的功能。” 职业经理人式的企业家 今天,中集、招行和平安的掌舵人,无一是“大股东的人”。 从1991年起,中集集团的管理层成员就不隶属于任何一方股东。1998年以来,董事长更换了几任,但总经理/总裁一直是麦伯良。以麦伯良为首的管理团队相对稳定,保证公司经营思想的一致性和战略的连续性。马蔚华,以央行官员身份空降招商银行担任行长。在他治下,招行逐渐形成职业经理人管理团队。同时,马蔚华又是一个很有创新和变革精神的企业家,他推行的战略变革让招行脱胎换骨,从一家区域性小银行发展为全国性商业银行,网上银行和信用卡业务远远领先同行,并被认为是中国最健康的银行。 马明哲,最初以蛇口工业区社会保险公司副经理的身份,筹建平安保险公司,今天成为一个寿险、产险、银行、证券、信托、资产管理、企业年金混业经营的金融控股集团的董事长。马明哲自己说过一句话:“我20年来一直为平安卖命。”他既有职业经理人的身份,又是典型的创业型企业家。 由职业经理人式的企业家主导,由管理层推动,是这些深圳优秀企业的特色。企业领导者有创业、变革的使命感和理想主义精神,又有市场化、制度化的的理念和勇气。在他们带领下,企业逐渐摆脱国有企业的行政束缚,又不像家族企业那样热衷封闭和权谋,公司管理相对透明规范,公司发展比较稳定,也更容易接受新技术和新管理的变革。 解放思想 中集、招行和平安,这三家企业曾经有同一个董事长——袁庚。袁庚说:“蛇口的发展是从人的观念转变和社会改革开始的。” 1979,袁庚领导的香港招商局创建蛇口工业区,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实践的第一步。袁庚不仅大胆推动市场经济改革,还进行了政治体制改革的尝试。蛇口工业区冻结了行政级别和工资级别,工业区管委会由民意推选。人们有选举权,还有罢免权,有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蛇口媒体可以公开批评管委会甚至袁庚本人),有免除恐惧的自由。 解放思想打开了一个口子,使得市场资源、优秀人才从高压的地方向自由的地方迅速流动,涌入深圳,推动城市经济发展,催生了优秀企业群。只有在思想相对解放的地方,才会吸引有创新精神的人群,诞生有市场活力的企业组织。 正如袁庚所说,要引进外国的资金、技术、设备等等,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而要创造一个适应这个经济发展的社会环境,则要困难得多。进步的社会、进步的人,是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经济起飞的大前提。 温家宝总理在最近也说到,30年前的解放思想,推动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在这方面,深圳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毫无疑问是走在全国前面的。我想,这应该是深圳优秀企业、企业家“高产”的最主要原因吧。 在早期,深圳市中心在偏东面的罗湖区,但有意思的是,优秀企业的地理分布是越往西越多。中集、招行、平安的发家之地蛇口在特区最西端,华为、中兴、华侨城也在市区西部。 这种分布形态并没有什么玄妙,其中的原因是:越往西,国企体制影响越少,与海外投资的关系越密切。华侨城原来是侨办下属企业,创始人马志民时任香港中旅总经理。而蛇口系企业的母公司香港招商局,在当时而言,“国际化”程度则更进一步。 对于这一类企业,只有西方商业意识熏陶、借助海外资源起步并不够,更重要的是主动遵从市场规律,把旧的企业体制,逐步转向现代企业体制。同样是“官商”,同样是招商局掌门人,100多年前,处处被动的李鸿章最终以悲剧告终;100多年后,处处主动的袁庚功成身退,成为改革三十年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与“蛇口系”、华侨城不同,华为、万科则是白手起家、从头创业。当时和任正非、王石一同来到深圳的,有千千万万来自全国各地的英才豪杰,要想脱颖而出,必须挺过漫长而残酷的竞争。在这种环境中,任正非和我从前的从伍经历对我们很有帮助。在我们这一代企业家中,柳传志、李家祥等不少企业家都有过或长或短的军营生涯。军人身上特有的高度责任感、荣誉感,以及坚忍不拔的精神,与创业企业家的“资质模型”契合度是很高的——美国西点军校就出产了众多企业家和CEO。 深圳优秀企业、企业家群是一个很有意思、也很复杂的社会经济现象。本文仅仅是以我自身经历和所见所感,略作一个解读。也希望籍此能引来社科学者的注意,对此作系统的学术研究,这对总结三十年改革开放的成果、思考和探索未来的发展道路,应该有所裨益。(作者为万科集团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