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因拖欠巨额债务而遁形的史玉柱， 如何在10年后重登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以及中国商业土壤的变迁
文|李海强
2007年，深秋十月。珠海市银桦路，联防队员正驾驶着警车巡视，因为城市流浪者和“三无人员”常常把这里当作聚集地，他们白天在街头晃悠，夜晚回到在这片荒废了十年的烂尾楼工地上搭起的简易棚里。对于这片繁华的闹市区而言，“这就像是一块疤”，一位市容执法队员说。 这里就是史玉柱的巨人大厦，他在这里见到国家领导人的次数比见投行的人多的多，也正是这座只盖好了三层的烂尾楼让史玉柱身负数亿债务。此刻，2007年10月31日，史玉柱正在地球的另一端，他的“巨人网络”就要在纽约交易所上市了。 福布斯中国富豪榜腾出位子欢迎他的“回归”，现在，史玉柱的身价已经超过了500亿。除了财富和名声之外，他还拥有眼前这座中国最著名的烂尾楼；以及一张12年没有更改过的名片——上面依旧写着他第一次登上福布斯榜时的职位：珠海巨人高科技集团有限公司，总裁。 也正是在这个职位上，史玉柱身负巨债，成了中国“首负”。 经历了这样的起落，什么才是史玉柱最难忘的？ “我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史玉柱指着脸上的伤疤说，那是他在珠海巨人集团垮掉后，开车栽进山谷中留下的，再也褪不掉了。 下海去 “史玉柱从商，更像是时代潮流推动的”，曾在珠海巨人晚期担当史玉柱副手的王建说。史玉柱在到深圳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和商业是绝缘的。1984年，22岁的他从浙江大学毕业，分配回安徽省统计局做了政府干部。史玉柱编写了一个统计软件，得了国家统计局的技术进步奖，引起了当时兼任深圳大学教授的安徽省副省长的重视，史玉柱被当作“第三梯队”送到了深圳大学软科学管理系学习，省里承诺，毕业后他便可担任处级干部。 “我被深圳思维改造了”，史玉柱说。当时的深圳迥异于内地，“下海”大军潮水般涌到了这里，在这样的氛围里浸染了三年，毕业时的他，已经很难再回去做个体制内的处级干部了。于是，他辞职下海。 也就在这年，因为政治风波，欧洲开始对华贸易禁运，计算机亦在其列，国内个人电脑的更新速度停滞，对中文的支持都成问题。然而当时中国兴起了大批需要印刷产品包装、宣传资料的民营企业，大大小小的印刷厂也如雨后春笋，这为印刷排版系统研发带来了商机。 这个机会被史玉柱看到了眼里，他揣着从家里带来的4000块钱，夜以继日的开发了一种能够集录入、排版、编辑、打印于同界面，并且所有功能都以中文窗口菜单提示的M-6401软件，并把这款软件压缩成了一种可以装进电脑的卡，这就是“汉卡”。 产品出来后，史玉柱用延期半月付费的方式在《计算机世界》上刊登了一则广告，半页的广告位上，只印着一行赫然大字：“M－6401，历史性的突破”。13天后，史玉柱收到了两张订单和两万元的货款。 这是他的第一桶金。史玉柱把所有的收入再次投入广告，如此往复，4个月后，他们的收入超过了100万。 1990年初，史玉柱包下深圳大学的两间学生宿舍，闭关半年研发出二代汉卡。此时，他的妻子义无反顾的离开了他。
随后，史玉柱去注册自己的公司，然而深圳工商局却不给注册“巨人”这个名字。没人知道史玉柱坚持要用这两个的真正原因，史玉柱解释说：“IBM是国际公认的蓝色巨人，我用‘巨人’命名公司，就是要做中国的IBM，东方的巨人”。为了“巨人”这两个字，史玉柱把公司注册到了珠海，全名是“珠海巨人新技术公司”，注册资金200万，员工15人。
此时，已是1991年春天。
大跃进 凭借汉卡业务，巨人迅速崛起。到1992年末投奔史玉柱的员工增加了10倍，巨人的销售额也突破了1.6亿，此时的史玉柱年正三十。 史玉柱在《深圳特区报》上做了一副整版广告，画面是一只巨大的皮鞋，说明是：“这是一只巨人的脚。”史玉柱也喊出了“大跃进”的口号：两三年内全面赶超四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中国最大的企业，最终成为世界巨型企业——东方的IBM。 媒体的追捧铺天盖地，史玉柱成了煊赫一时的“中国比尔.盖茨”，有研究人士甚至宣称，巨人公司的发展轨迹以及5倍的年增长率和微软当年所差无几。 而实际上，“巨人当时做的不过是软件的汉化工作而已”，王建反思说，“但当时整个社会都有了错觉，没有人怀疑这就是一家创造历史的高科技公司”——史玉柱和巨人公司内部的人也都沉湎于这种错觉。 此时也正值中央希望珠海能树一个“中国大学生本土创业”的典型。省府干部出身的史玉柱就颇有心机地将巨人集团的经营业绩和纳税记录通过当地媒体进行公布，此举立刻吸引了政府的目光，史玉柱被时任珠海市委书记、市长的梁广大看中了。 为了树好这个典型，梁广大安排所有来珠海的国家领导人都到巨人参观，珠海市则特批史玉柱可以破例自由出国，巨人的员工也可以随时落户珠海。 史玉柱被选为了“中国改革十大风云人物”之一。他决定盖一座19层办公大楼，一位副总理视察工地，顺口说了句“可以再高点嘛”，史玉柱便把建设方案改成了38层。随后，梁广大找到了史玉柱，问他能不能为珠海争光，盖一座中国第一高楼，并以每平方米125元这几乎相当于白送的价格，在珠海的黄金地段批给了史玉柱3万多平方米的土地。 史玉柱二话不说，巨人大厦的方案就此变成了72层，预算也从2亿一路飙升到了12亿。 大溃败 珠海巨人大厦动工，欧洲对华禁运取消。这两者当然没什么关系，但都对史玉柱产生了巨大影响。 随着禁运取消，国内个人电脑一夜之间升级换代，中文支持已不是问题，巨人汉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史玉柱开始了战略大转移：进军生物医药这一听起来同样高科技的行业。虽然站在现在看，巨人崩溃的伏笔自此开始，但当时的史玉柱和巨人却正在颠峰。 一个有趣的事例足以说明这一点：1994年推出脑黄金时，史玉柱指点江山。他在深圳设立总指挥部，各地设“军区”，自己则亲自发动“总攻令”，以排山倒海的广告来启动市场，当时的广告词是——“请人民做证”。 “史玉柱太浮躁，当年我不喜欢他，连见面都不打招呼，”联想集团控股主席柳传志评价当年的史玉柱说，“他一定要捅大篓子”。 早在93年就有人建议史玉柱向银行贷款建设巨人大厦，留出充足的资金发展市场，但推崇毛泽东时期零外债的史玉柱自信满满的宣布，巨人集团要零负债，不用银行贷款。他把各子公司上缴的毛利全部投入巨人大厦的建设，并且提出1996年价值45亿的巨人大厦封顶，同时斥资5亿开拓健康、医药产业的目标。 然而随着保健品行业遭遇质疑，史玉柱在95年10月发起的所谓保健品“秋季战役”最终投入甚巨，收获颇微。而梁广大批给史玉柱的那块地也因地质原因地基频频积水，不得不额外花费三千万打穿四五十米的岩石层。巨人大厦的建设成了个吃钱的无底洞，集团资金告罄史玉柱不得不公开承认“巨人经营失败”，他四处奔走借钱，可是当时的房地产业已经萧条，所有的公司一听说房地产就往后缩。
史玉柱也试图找过梁广大，见面后，他先谈巨人集团的大好前景，正准备开口谈困难，梁广大就以有重要外事活动为由匆匆离开了。虽然一年后，当巨人大厦事件闹得全国沸沸扬扬时，梁广大曾经要求珠海的银行给史玉柱贷款，但银行却按兵不动，因为不用两周，梁广大就要退休。 巨人大厦无限期延工。 “我明白巨人救不活了”，史玉柱说，不知所措的他带着一些部下去了广东省高明市，他想看看重刑犯监狱是什么样。随后，负债累累的他忽然从人们眼前消失了。 分水岭 1998年，初春。江南小城江阴的大街小巷里，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他不断跟遇到的老人打招呼：您好，有这样一种药，你愿不愿意用它？ 此人就是史玉柱。 “江阴调查是个分水岭”，史玉柱说，对于身负巨债的他而言只有用代价最小、成本最低的产品，在短时期内获取巨大收益，才能迅速摆脱危机，保健品显然最合适不过了。 数月后，史玉柱找朋友借了50万元。他拿出15万委托无锡一家公司生产脑白金，15万发拖欠的工资。剩下的钱，全部投入广告——当然，他吸取了当年“秋季战役”溃败的经验。为集中广告的火力，他挑选了浙江台州这个小城市启动市场，小广告、新闻报道、健康常识等一切可以想到的形式都用，先猛砸一月再看。 史玉柱的构想是：“脑白金在一个地方先打广告，让顾客找商店要，我们等经销商拿钱来要货”。现款提货开了行业先例，“这是过去三亿的保健品的烂帐收不回来的教训”，史玉柱说。一个月广告下去，马上赚了30万，然后这些钱再砸广告，如此往复，和他当年推出汉卡时的招数如出一辙。 “此时的史玉柱已经磨砺的很沉稳了”，史玉柱的“股肱”费拥军说，史玉柱在每个省都从最小的城市启动，大城市的超市里一百多种保健品，而到了小城市，货架上就那么几种，人们买脑白金的几率肯定高。 如此一年半之后，脑白金的宣传才开始在全国市场铺开。而这时，脑白金的月销售额已经达到了1亿元，利润4500万。 1999年3月，史玉柱暗中控制注册了黄山康奇和怀远宏强，然后通过这两家公司成立了上海健特，在金玉兰广场租下了两间价格低廉的办公室后，史玉柱悄无声息的进入了上海。健特就是“Giant”（巨人）的英文音译，史玉柱念念不忘他的巨人梦，追随史玉柱的老部下们，就把他当年在珠海用的全套办公用具运到了上海，并按照当年的布局一一摆放整齐。 而尽管脑白金的广告铺天盖地，也少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脑白金”的背后就是负债两个多亿的史玉柱。 这时史玉柱的公开身份还不过是上海健特的顾问。“珠海巨人的债没还”，史玉柱说，“如果让债主知道我是上海健特法人代表，一下子就会把我搞死掉”。直到2001年，史玉柱暗中注册了“珠海士安有限公司”，收购了巨人大厦楼花，才以还钱为由出现在了媒体上。 史玉柱的还钱之举，引起了轰动，成了企业届“良心”的代表，甚至入选了“2001年央视十大风云人物”。 “我想让‘污点’变成‘好处’”，史玉柱解释说，“现在我们到银行贷款，不用抵押，他们说只要史玉柱在，只要史玉柱签字，就可以。”向钱进
史玉柱说，他在大溃败之后的最大改观，莫过于对钱的运用。当年饱尝无法从银行贷款的苦楚的他，也在2003年陆续收购了华夏银行和民生银行的股份，成为这两个银行的十大股东之一，今天这些股票的市值已经超过了130亿元。
凭借脑白金偿清债务的史玉柱明白，像过去那样只靠广告轰炸、市场炒作追求一时的暴利不行，而且保健品本来就是个多变的市场，怎样做才既能在脑白金赚钱时获得效益，又能在市场萎缩前全身而退呢？史玉柱想到了资本市场。 早在2000年，史玉柱就暗中通过上海健特出资，成立了上海华馨，史玉柱把拥有脑白金生产批文的无锡健特装进了这个公司，这个公司的任务是“掩护”史玉柱“买壳”上市：寻找一个业绩不佳的公司，把每年能够创造数亿元销售额的脑白金装进去，这样，双方都有好处，“壳公司”可以改善经营状况，史玉柱可以进入资本市场掘金。 史玉柱选中了在深交所上市的青岛国货。这家有60多年历史的老牌零售企业，因为连年亏损，已经戴了“ST”的帽子，而且，它的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较低，而第二大股东是社会公众股东泰和基金，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壳”。 上海华馨成立一周后，即以8000万元收购了青岛国货将近30％的股权，成为第一大股东，并把青岛国货更名为青岛健特生物。随后，史玉柱又以2.15亿元的价格把拥有脑白金生产批文的无锡健特90％的股权卖给了新的青岛健特生物。 就这样通过上海华馨，史玉柱漂亮的钻过了证券市场监管条例的条条框框，把脑白金生产批文从左手转到右手，获利超过1亿元，而脑白金的商标和专利却仍由史玉柱手中的非上市公司上海健特掌握。 在史玉柱借“壳”成功之后，和史玉柱过从甚密的民营企业大佬段永基出任青岛健特生物的独立董事，而段任董事长的中关村证券有限公司也从此一直是健特生物的第二大股东。 2003年，史玉柱把脑白金和黄金搭档的专利以及营销渠道装进了他全资掌握的黄金搭档生物科技公司，并将其75％的股份卖给了段永基任董事长的香港上市公司四通集团，此前的四通已经连年亏损了。 这次转手，史玉柱获得了将近12亿港元，不但史玉柱本人出任四通控股CEO，他所拥有的近6亿港元可转换债券也让他成了四通的股东，事实上，史玉柱从此进入了国际资本市场。而四通对史玉柱的要求则是，史玉柱在五年内不能做脑白金、黄金搭档的竞争性产品。 此时史玉柱的公众形象才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人们眼中那个一直躲在背后靠广告狂轰滥炸来销售保健品的史玉柱居然是个资本玩家。 人们唯一的困惑是，史玉柱发出去的名片依旧是1996版的珠海巨人名片。 在征途 2005年是中国网游业的寒秋。 来自美国暴雪公司的《魔兽世界》一家独大，占据了网游七成以上的市场份额，众多国产网游在逼仄的空间内打的头破血流。因为青少年沉迷于网游，网游成了众矢之的，国家相关部门要求所有网游都必须加入防沉迷系统。即便辉煌一时的网游大王陈天桥也已成了“困兽”。 而在这时，一家名叫征途的网游公司，却不动声色地在上海徐汇区浦原科技园的几间办公室里运转了将近一年，这几间办公室原本属于一家担保公司，由于经济政策的影响，这家公司还没营业就关门了。 征途网络一直秘密地筹备、成立、开发，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公司的存在。直到2005年9月，《征途》完成研发，开始上线测试之后，人们才发现，征途的主人居然是史玉柱。 按照史玉柱的说法，他之所以涉足网游，是因为在巨人集团大溃败之后，他就一直天亮睡觉，然后从午后工作，凌晨12点到天亮这段时间，他基本上就打游戏。他发现那个游戏里级别最高的玩家，是温州网吧的一个老板，这个网吧老板以免费为条件，找了三个人为他24小时不间断地练账号。于是史玉柱花了三千块钱把这个账号买下来。 之后，他又多次花钱从其他玩家那里购买装备，据史玉柱自己说，他在金山公司的《封神榜》游戏中，光买装备就花了几万块，“不过这些钱给金山的只有几百，其他的都给了卖装备的玩家”，在一次电子产品论坛上，史玉柱挪揶金山公司总裁雷军时说。 史玉柱由此了解了网游代练和装备交易市场，也发现了由盛大开创的时间点卡并不是最佳的盈利办法——中国的网游玩家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有大把时间可以耗在网络上，但没有多少收入的，譬如学生、甚至乡镇农民；另一类是没有多少时间但有收入的白领和有钱人。这两类玩家正好互补，就为游戏代练以及装备买卖提供了市场，为什么不去赚这些钱？ 史玉柱瞄准的正是这块蛋糕。恰好当时盛大内讧，研发团队和管理层矛盾重重，史玉柱就把这个团队高薪“挖”到了自己旗下。 “史玉柱很聪明”，金山公司总裁雷军说，“他看到了网游最赚钱的地方，他对《征途》产品开发的专注和创新，造就了一个‘网游行业外的家伙’超越所有的游戏公司的故事，这让网游从业者感到了羞辱。”虽然《征途》的模式也让史玉柱饱受非议，有人指责他把现实社会中的贫富不平等带进了网游，用“金钱万能”污染了原本公平的虚拟世界，但是，既然现实中有人拥有香车豪宅，有人露宿街头，为什么网络社会中不可以？“这正是史玉柱的胆气”，雷军说，“他颠覆了网游的理念。” 不过，网游近几年一直面临被有关部门“净化”的压力，对此，史玉柱别出心裁地将解决农民工就业同他的网络游戏模式联系起来，史玉柱说：“中国农民最多，而且大多农民一年大半时间处于失业状态，‘代练’可以成为他们很好的打工收入。” 这真不是什么令人信服的说辞，不过没关系，史玉柱和当地政府的关系和当年与珠海市政府一样融洽，史玉柱曾想把公司注册地挪到浦东去，受到了徐汇区政府的极力挽留，因为“史玉柱系”的公司是当地的纳税大户。 《征途》的业绩也相当不错，2007年上半年，净利润就超过5亿，增长速度和净利润率超过了网易和盛大，居行业之首。 2007年11月，史玉柱正式把征途网络公司的名称改回了“巨人”。这位平头、瘦削、指关节被香烟熏的发黄的中国民营企业家身着白色运动装，敲响了纽交所的开市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