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明:神话里的英雄也抗拒不了命运
张学明先生的研究室中摆放着几种与神话相关的艺术品,余英时教授题写的《中西神话》书名尤其显眼。《中西神话》一书2012年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后,引起诸多关注,即将在中国内地出版简体字版。张学明在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过多门课程,最受学生欢迎的科目就是“中西神话”,他颇有感慨:“我不断地进行中西方比较,古和今的人是没有变的。神话那么吸引我,虽然知道只是故事而已,但即便在神话里,一些英雄也跳不出命运的安排。” 张学明祖籍东莞,1951年在香港出生,中学时读理科,会考时历史考了高分,兴趣亦明显在历史,于是预科转读历史,1972年考入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攻读历史。在张学明的记忆里,1970年代是火热年代。他踊跃参加学术大师的讲座,钱穆先生演讲时口音很重,张学明笑说:“钱先生讲‘人’有可能是‘神’,讲‘神’有可能是‘人’,大家都是猜的,只能是事后大家对笔记。但是他演讲却有一种特别的神韵,我们都被他吸引了。”当时,余英时先生在新亚书院当院长兼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教过张学明《近三百年学术思想史》,张学明回忆:“余先生给我们的印象就像五四运动时期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很亲民,有朝气。他会到学生宿舍跟学生们进行夜话,不仅有思想、有理想,还和学生的关系很亲密,很主动和学生聊天。余先生使我更有兴趣去追寻历史。毕业之后我和他还有书信、电话来往,他给我很多启发。他一语道破,西方有王权、绅权、教权的三角关系,中国则只有王权与绅权,此消彼长,互相制衡。” 当时的新亚书院名师如云。严耕望教授乡音很重,整天在黑板上板书,两三个月后,学生才猜懂他的意思。张学明的隋唐史老师是孙国栋教授,毕业论文是《论杜牧之政治生活及其政见》,讲杜牧和牛李党争的政治斗争。 1976年,张学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学习历史。圣塔芭芭拉四季如秋,天气很好。张学明的老师沃伦?霍莱斯特教授(C. Warren Hollister)是英国中古史的大师级人物,教中国近代史的徐中约教授也是名家,讲课幽默。白先勇则是东方语文系的教授。 在加州大学,张学明学习希腊文、拉丁文、法文,打下了深厚的西学根底,后回到香港中文大学教西洋历史。他比较喜欢“通”的学问,对许多学科充满兴趣,善于进行中西比较,甚至对妇女史也很感兴趣。张学明讲课深入浅出,很受学生欢迎。有一次,他讲关于姓名的话题:“不怕生坏命,最怕改坏名,女孩子千万不要起名为Delilah,有一部影片叫《霸王妖姬》(Samson and Delilah ),Delilah是妖姬的名字,从此没有女孩的名字叫Delilah,除非要做女间谍,当詹士邦的敌人才起这个名字。男孩子起名叫Apollo,太阳神追女孩一定没问题,但是有一个女孩子他是追不到的,叫Daphne(达芙妮),后来达芙妮变成了一种植物叫月桂树laurel ,她的枝叶是一种桂冠,所以太阳神整天都挂着桂冠。所以,后来心理学上就把laurel 比喻露水,太阳神一出来,露水就不见了。历史就在我们的身边,人的名字是有意思的,英文名也是如此,人喜欢追源溯流,落叶归根,有空回老家追溯一下自身的身世。人要饮水思源,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从石头里出来,只有寻根问底,历史才不会死去,这就是个人的历史、家庭的历史、国家的历史、世界的历史。” 研究中国不能只靠数据 时代周报:你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博士论文主要研究什么? 张学明:我跟沃伦?霍莱斯特教授学习英国中古史,博士论文也是研究英国中古史中的武士、贵族、王室。全世界中古时代的东西是相通的,是武士的时代。在中国是唐朝,跟诺曼英伦很相似,诺曼英伦的祖先是维京(Vikings)海盗,野蛮人,1066年征服了盎格鲁-撒克逊英国,带了很多法文去英国,所以英文中有很多法文。唐朝李世民时期,那些西北关陇氏族的文化水平很低,却赢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读书人。 中西方的人都很聪明,知道用宗教治理国家。唐太宗用佛教治理,英国诺曼王朝则用基督教。马克思认为宗教是鸦片烟,是荼毒的,但是康士坦丁大帝、威廉征服者和唐太宗都很会将宗教应用到政治治理上去—要看用得好不好,用得不好就失去控制。君士坦丁大帝在临终之前才受洗,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当时西罗马帝国很混乱,君士坦丁大帝利用基督教统一了帝国。唐太宗也是如此。当时东北的高门大族看不起他,本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他要把女儿嫁给东北高门大族,对方却不要。唐太宗很生气,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找高士廉修改氏族志。唐太宗两次接见唐玄奘,第一次接见突然取消了,因为他要打高丽,如果他真是很虔诚的佛教徒,怎么可以取消和高僧的约会呢?第二次接见唐玄奘的时候,他问唐玄奘关于西域气候、水果等问题,而不是问佛经。这是很典型的君王利用宗教来治理的两个例子。 我喜欢比较,我一接触到唐史、英国中古史、诺曼英伦史的时候就马上开始比较。中古时是王权、绅权、教权的三角关系较量,现在是政权、金权与民权的较量。政权是王权,金权是诸侯就是大房地产商这些有钱人,教权是现在的民主组织,而宗教的权力没那么明显了。 时代周报:在历史研究中运用中西方比较,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张学明:我比较唐代中国和诺曼英伦,都是武士帝国打江山,打下江山之后用了许多方法治天下,包括利用宗教治国。但要用不同的方法去研究,其中有一个研究方法叫“人口生平学”。我跟严耕望先生学习的时候,他的《唐仆尚丞郎表》对我研究唐代的权力斗争、政治斗争很有帮助。不过,研究中国不能只靠数据,真正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像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一说话,其他的人哪会出声呀?所以统计数据很难说明历史的玄妙。西方却很相信这些统计数据,但是渐渐地,他们也知道统计数据不是万能的。 儒家、道家、法家的“钟摆论” 时代周报:研究过欧洲历史后,对思考中国历史很有启发? 张学明:英国中古的《大宪章》,14、15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资本主义的萌芽,帝国主义的扩张等等这一连串问题都是值得探究的。现在很注重近代史的研究,以为20世纪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是20世纪的问题要追溯到19世纪,19世纪要追溯到18世纪,18世纪要追溯到17世纪等等。所有问题的研究都是要追根溯源的,要了解它的源头、民族学、神话等等,才能够“通”所有的问题。 我教那些交换生,其实他们只要懂得儒家Confucianism 、道家Taoism、法家Legalism,就会了解中国古代史了。战国时期很乱,法家统一天下,激进刚烈,到汉朝却要休养生息。我认为儒家、道家、法家这三家,就像一个pendulum(钟摆)一样,中国历史就这样摆来摆去,主要还是儒家。儒家温和,但长时间(数百年)后会滋生懒惰和腐败。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外敌入侵了,偏激的竹林七贤就跑到森林里,信仰起道教来。后来隋文帝很快以法家治国,强大起来。唐朝的时候大致回到儒家及道家的路上。中国近代史也是如此,一收一紧。所以我跟西方的交换生说,中国不是古怪的国家,中国是一个很正常的国家,有时候宽松,有时候收紧,这是不断循环的历史进程。其他国家也是如此,美国有时候是共和党执政,有时候是民主党执政;英国有时是保守党执政,有时是工党执政,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感到恐惧、担心。 神话里贯穿的“命运”主题 时代周报: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西方神话感兴趣? 张学明:我回到香港教西洋上古中古史,当我教希腊悲剧、希腊神话的课时,学生很感兴趣,写论文也挑这个题目来写,搞得我也奇怪了。英雄另一方面很吸引人的就是斩妖除魔。有一个助教问我:“张先生,关于怪兽好像没有很多书籍介绍?”我说:“怪兽的书都在英雄那里,英雄就是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年轻人都喜欢英雄,但是英雄也抗拒不了命运,希腊神话里贯穿着命运。这样情节就很有趣了,也有挑战性,学生也喜欢,我自己也越来越喜欢。 在中国,研究神话,袁珂先生的书最多了。中国有中国的(神话),西方有西方的(神话),怎么联系上呢?我尝试让大家多了解一点初民对待洪水猛兽、天灾人祸的心理状况和道德价值观。有一位朋友去雅典,导游向他们介绍奥林匹克运动场,外面有一座像望夫石一样的石头,一块石头背着另一块石头,是什么呢?导游就说是一个妈妈让孝顺的儿子背着,然后妈妈说:“神呀,神呀,赐点好东西给我儿子吧,他那么地孝顺。”神就赐予他们变成石头,马上死了。那个朋友是中国人,当时他就很惊讶:“真的还是假的呀,这样也可以?”不同民族有不同的价值观,中国人认为“死”是不吉利的,但在西方,因为做好事、孝顺被赐死则是好的,因为是在最高峰、最美好时死。另外像西方的七情六欲,好像很淫荡,众神之神宙斯有很多女朋友的,中国就比较保守、道德一点。其实儒家思想哪容得你随便淫乱呢?袁珂先生也说中国神话比较注重孝道、伦理道德。 但东西方神话大致还是相同的,比如“开天辟地”,都是一个圆蛋浮在水面上。我估计就是他们平时观察鸡鸭孵蛋,所以认为宇宙也是这样来的。普罗米修斯、女娲造人也是如此。女娲蹲在河边搓那些泥,普罗米修斯也一样,《圣经》里的神也是一样,也是那些先民看到用泥可以搓出盘盘碟碟,所以认为茹毛饮血的人也是这样来的。 时代周报:中国最早的神话是怎么发源的? 张学明:最早的是《山海经》,《诗经》、《楚辞》、《淮南子》等,也有关于古代中国人是怎么看待神的。我最初是学希腊神话的,后来参考袁珂先生的书籍,又比较希腊神话、希伯来神话、埃及神话,有些学生甚至比较印度神话。但是作为中国人,应该挖掘中国神话这个宝藏,里面有很多故事很有趣。 希腊神话里当然有创世、造人、爱情等等,但不可避免地也一定有洪水、猛兽。《圣经》里有四十天四十夜的洪水,希腊神话里有九天九夜的洪水,埃及神话涉及到洪水,中国神话里亦有四大洪水。这就是初民的天灾人祸,辛劳了一辈子,突然摧毁了所有的东西,很沮丧。我开始不相信,有没有那么神奇、那么厉害?刚没说完,东南亚海啸就来了,几个小时几十万人死掉了,这就是现代的洪水。日本3?11海啸—从人造卫星来看—大货车就像蚂蚁一样被洪水掩盖了,那种杀伤力的震撼性在古代就更可想而知。有人说古代的洪水像什么三头六臂的猛兽是假的,但在大自然面前,人始终是很渺小、很脆弱的。直到现在,科学可以控制很多东西,但是可以控制洪水、台风吗? 古代神话充满着现在的生活 时代周报:其实古代神话在现代都可以找到影子? 张学明:可以,而且有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像西片《木马屠城记》,十年就会新出一部,《普罗米修斯》也是如此。我有几个版本的《木马屠城记》电影。如果题材不好,翻拍没人看的,但是这些神话,却有如此魅力吸引导演拍完又拍,就像金庸的武侠小说一样。这些神话很受欢迎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把人融入到神话里面了,把人自身当作里面的英雄。人虽然有七情六欲,但是人也是会像那些英雄一样遇到苦难和挫折,观众对此有共鸣。人生不如意的东西也在里面体现了,就像你会把自己当作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 时代周报:像尼采、弗罗伊德那些西方大师,为什么会把古代神话中神的名字作为他们的心理术语命名? 张学明:我也说不清楚。尼采很喜欢希腊悲剧Greek tragedy。弗罗伊德、卡尔?荣格这些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则观察到,一些小男孩就认为他的敌人是他的爸爸,爸爸抢走了最疼爱他的妈妈,不过小男孩长大之后就没有这种心理了。所以他们就用Oedipus complex来表示恋母情结。这些心理学专家会运用希腊神话里的悲剧来套用这个名词,说明他们是很精通希腊神话的。可能也是因为西方人读遍了这些古书,所以用这些字眼。再如Narcissist,很帅气的小伙子,一个女神爱上了他。但他很高傲,不理睬这个女神,女神就诅咒他,在诅咒的第二秒钟,他来到河边看到了自己的美丽倒影,从此爱上了自己,这在心理学上就叫做“自恋狂”。 还有一些医用、药用的名称,不是希腊文就是拉丁文。现在的九大行星用的也是罗马名,美国登月飞船是用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来命名的。后来发现有十二大行星,那些矮行星的命名也来自于希腊、罗马的神话。中国也用嫦娥奔月这个典故来命名登月工程。现在有一些足球队的命名也来自于罗马的神,例如意大利球队“祖云达斯”,荷兰球队“阿积士”等。古代神话充满着现在的生活—像我现在穿的运动鞋Nike—尼姬(Nike)是罗马的胜利女神。假如了解中西神话,就会对很多东西恍然大悟。 时代周报:关于中西神话的研究,你最感兴趣的是人的命运? 张学明:其实一般人也是这样的,最后真的想不通,连英雄、众神之神也抗拒不了,似乎能够贯通一切、超越一切的洪水猛兽也是命运,不知道是因为希腊神话的悬疑,还是事实,或是古代人更加渺小造成的,不过我们无需太拘泥这种东西。人生好像也是冥冥中有主宰一样,人的命运巧合也是如此。我现在老了,回头想想就是这几样东西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命运中。有一句老话很出名:“曹操也有知心友,关公也有对头人。”人不能纯粹地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也有对头人,像关公那样;曹操也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三父子的文笔都很好的,所以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中西方对比也很有趣的,放在人生中也是很有趣的。有一个同事,很多人不喜欢他,可是他还是有几个朋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是要看缘分、性格这些东西的。其实博览古今中外的学问,你会发现世界会越来越小,很多矛盾摩擦都会解决,因为很多都是误会。不过现在外交这些误会就相对少了很多,因为有很多“中国通”、“西方通”可以减少礼仪上的误会,都有一套交流的标准了。如果大家多了解一点对方,就会减少多一点误会。 时代周报:你觉得人性在经历几千年的历史长河,有没有太大的变化?
张学明:当然表面的东西是不同了,比如手上戴的手表,脸上戴的眼镜,古人是没有的。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神话故事是“金苹果”,破坏女神没有接到婚宴主人的邀请,她就生气了,她说自己不是来破坏的,只是留下金苹果给最美丽的女神,希腊女神个个都长得很美丽。破坏女神就是来挑拨离间的,她留下金苹果就走了,三个美丽的女神开始决斗,一个是宙斯的妻子赫拉,女主神,最有权力的,一个是雅典娜女神,最有财富的,一个是阿芙罗狄忒,控制爱的爱神。宙斯让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做评判,赫拉跑去跟帕里斯说给他权力,雅典娜要给他无比的财富,阿芙罗狄忒赐予凡间最美丽的女人海伦。最后帕里斯选了阿芙罗狄忒,把金苹果给了她。最后我就笑着跟学生说,你们毕业了,你们是要权力、财富,还是爱情呢?学生们哈哈大笑。我跟他们说,你们现在毕业面对的权力、金钱和爱情不是两千年以前古希腊神话里出现的吗?当然现在的选择不止这三样东西,可能会多一些,但是大致就是这三种选择,让你去挑一样,有些人会选权力,有些人要当特首,有些人会选金钱,有些人要做富豪,而有些人在毕业第二年就已经结婚了,所以,人有没有变呢?希腊神话的“金苹果”故事是很出名的,后来帕里斯在爱神阿芙罗狄忒的帮助下和海伦私奔到特洛伊城,结果导致那些希腊英雄去追杀他们,最终才导致了十年木马屠城记。故事归故事,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凡人不外乎也是追求权力、金钱和爱情这三种东西,当然有些人毕业了可能会例外,像搞学问。从客观表面来看,几千年过去了,人的衣着这些虽然发生了改变,但是人的追求却没有太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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