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在基层发改委的一年
在共和国的基层发改委干了一年之后，我发现存在于许多人想象中的那个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发改委可能只是，或者说只可能是被媒体渲染过的国家发改委，而基层发改委则“窝囊”得多，虽然还没有到低三下四、没爹没娘的地步，但也差不多就是整天干着杂七杂八、没日没夜的活儿。我曾经编过一个顺口溜：“有事儿请找发改委，所有烦恼fuck-away。”同事们都很赞成，说这句广告词不仅押韵，而且道出了大家心中的苦衷。当然，我这里说的发改委可能只是，或者说只可能是我接受过锻炼的基层发改委。 这一年时间里，我见识了许多过去闻所未闻的人和事，其中有两方面的工作与金融有关：一个是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另一个是民间资金拆借的问题。 这一年里我也抽空读了几本与金融有关的书，并在一幢与我同龄的旧式办公楼里和同事们一起加班改稿子的工作中平静地度过了自己40岁的生日。所有这些都促使我今天从一种不同的角度来反思有关金融的本质问题。 小微企业融资难 是个伪命题 首先是有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曾经有一段时间，各大媒体铺天盖地地呼吁解决这个问题，各级政府也不遗余力地出台各项政策，有鼓励银行放款的，有财政补贴利息的，有成立政府背景担保公司的。政府的这些举措用心良苦，我参与过一些相关政策的修订和出台过程，能够体会这个过程是极其辛苦的，但是这些措施似乎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普遍的观点认为，小微企业融资难是因为银行运作一家小微企业贷款的固定成本太高了，所以不值得做，导致小微企业因融资难而陷入困境，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人建议通过提供由互联网装备起来的新一代金融技术平台，把小微企业的实际运作情况自动描绘出来，从而能够帮助银行低成本且比较准确地预测其经营风险，并实现贷款过程的风险控制。这个理想听起来很好、很美、而且很耳熟。 我想起了1997年我曾经以饱满的兴奋心情（主要是当时年轻，体内激素水平高的原因，与书的内容无关）读过一本名为《Silicon Dream》的书，作者好像是叫罗伯特什么的，前贝尔实验室副总裁，一个科学家出身的企业家。 那是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代，人们对IT技术还处于懵懂无知的阶段。书中有一个故事，好像是这么说的：1970年贝尔实验室发明了一个小玩意儿，放在实验室的入口处作为迎宾机器人，其主要任务是和来宾猜硬币：你和机器人同时猜硬币正反面并把结果预先写在纸上，然后由公证人随机抛硬币，经过几次实验之后，机器人就能够猜中你下一次掷硬币前心里猜的是哪一面了。 可能因为时间太久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猜想其原理大概是这样的：人总是自认为可以模拟出随机过程，结果却总是沿着一个自己没有意识到的路径想象着一系列数字，贝尔实验室的机器人并不能模拟公证人抛掷硬币的那个随机过程，但是他能够找到人脑子里面自以为是去模拟随机过程的潜在规律，并由此猜中人的下一个猜测，而不是猜中公证人的下一次投掷。我们都还不够随机，却以为自己很随机，随机得可以去模拟随机过程，结果却被机器模拟了。 这个故事看起来支持了技术派的观点，应该搞一个数据分析的平台来解决问题，其实技术派忽略了这个实验中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投掷硬币是一场公平的游戏，而小微企业面临的发展机遇却未必是一个公平的市场环境。所以，互联网技术派认为把更好的技术平台运用到小微企业贷款中，不是一个根本解决问题的法子。 在调研了银行和企业之后，我感觉小微企业融资难是一个伪命题，或者说这不是问题的原因，而是问题的结果。造成小微企业融资难问题的根本原因是这些企业业务来源有限，发展空间有限，生存机会有限；而不是所谓的银行运作小微企业贷款时成本过高而导致融资难。 我不指责国有企业的过分强大，也不认为国有企业庞大到了使人窒息的地步，我只是认为要解决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需要一种体现众生平等的美德，而不是发明一种新技术。问题的核心是中小企业因生存困难而导致融资难，并不存在一个相反的逻辑关系。如果说在“政府想有所作为以便帮助中小企业解决融资难”和“政府想做些什么以便免除被人指责对中小企业困境无所作为”之间存在一个界限的话，那么跨过这个界限需要的是改革的勇气，去除经济体制中各种有形无形的障碍，让中小企业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其融资难问题会迎刃而解——建立公平制度让大家竞争和发展是一种美德。 民间借贷 重在约束机制 我遇到的第二个有关金融的问题是有关民间借贷的，我从来没有想通过为什么我们需要那么多的担保公司和小贷公司，而这些企业又未必是按照我们的良好愿望去给困难的中小企业融资的。 在调研过程中，经常感觉对方在和我绕圈子，而未必在对我说真话，普通货物贸易的毛利率其实很低，高额的融资成本根本划不来，这些资金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流入了房地产市场，我曾经试图查清楚资金的去向，都被种种复杂的交易所掩盖，企业的实际控制人也百般说辞。 我的猜想和担心是：如果有人用正常贸易来掩盖真实融资需求，并将短期融资用于长期投资，然后在长期投资受挫的情况下，出现流动性问题时，我们的金融体系是否能够承受这个冲击？我清楚自己无权去质问商业银行未能执行更好的风险控制，但对于金融从业人员和机构来说是有关诚实的问题，对于我国金融体系来说是顶层制度设计的改革问题。 如果金融机构在发放贷款时，更多地考虑完成上级下达的业务指标的话，其从业人员是否会对某些潜在的风险因素采取纵容、默许、授意甚至帮助不符合条件的客户“创造条件来适应产品规则”以获得融资的便利呢？诚实操守的道德底线是否会在业绩考核的压力下被挑战呢？其实，如果我们的资本市场留有某些制度性的漏洞，就很难断定那些利用合法交易、合法规则、合法程序进行套利操作的机构是非法的。 我国金融改革的长期目标是要实现汇率市场化、利率市场化以及公平的市场化准入。一个国家的汇率长期扭曲或者被操纵的话，就会导致其资本市场上核心资产的价格很容易出现意外波动，而我国的利率市场化和汇率市场化虽然在过去10年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这些成就离建立完善多层次资本市场服务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总目标来说，还有很大差距，后面改革的任务会更重，难度更大。 如果面对这些难题，迁延将就，就可能使我们在“你好我好大家好，觥筹交错同志乐”的相互赞美声中错失改革良机，使金融风险在体系内积聚。最近我看到习近平总书记讲话要求“不回避矛盾，不掩盖问题，从坏处准备，争取最好的结果，牢牢把握主动权”；李克强同志在召开部分省市座谈会时指出“改革还是中国最大的红利，不改革可能不犯错误，但要承担历史责任”，进一步指出顶层设计的改革重要性，并明确指出要制定改革时间表。 我拥护他们的讲话并期盼金融体系应该加快改革进程，尽快完善有关制度。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改革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利率形成机制，建立存款保险制度，建立多层次资本市场，最终使得各项资产能够通过市场合理价格、合法途径、合规机构获得定价，这是遏制任何一种扭曲操作埋下金融风险隐患的根本出路——建立正确的激励约束机制是一种美德。 金融的边界是美德 过去一年里，我读了维特根斯坦的《天才之为责任》，读完之后，有了更冒进的想法，人的这个责任不仅是对全人类的，更多是对自己的，要让自己安心踏实地过上好日子，就要树立一种美德并坚持下去，无论这种美德是什么，一定是符合人性的东西，美德就是我们的边疆，约束并引导我们前进。 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吗？我担心现在已经不再是美德了，老百姓有些闲钱就想着去投资，防止现金留在手上贬值，这难道是老百姓丧失了美德吗？还是人民银行未能帮助市场维护稳定的货币购买力的预期？如果人民币的币值是稳定的，实际购买力没有下降，老百姓也许就不会热衷于这样那样的投资机会了，而是安心把钱存在银行里。一旦老百姓开始担心通货膨胀而寻找投资机会，他们很可能遇到主动迎合上去的各种集资陷阱。 所以，我觉得金融的本质是用一种美德去激励、约束和引导人民——让人民安心持有货币也是一种美德，否则我们就是变相地鼓励高利贷，鼓励高杠杆，鼓励高度投机的经济发展模式。 “乐哉鱼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据说罗素曾经很喜欢这段中国古人的诡辩，甚至将其写入了著作以为神秘主义与逻辑之间的辩论。 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解决方法：鱼是快乐的，而观鱼者也很快乐，这个画面就是美的，其他有关逻辑和生物的问题不必要较真了，维特根斯坦说逻辑和哲学问题都是人们对语言的误用，因而不需要解决哲学问题，只要消解自己内心的困惑，这就需要每个人内心建立一种美德。 我在基层发改委遇到两位前辈，A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洛华，你其实不适合在这个体制内发展。”B情真意切地对我说：“洛华，这个体制之所以还有生命力，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从不觉得这A、B二人言不由衷或者背道而驰，我觉得他们俩说的都是对的，是给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发展方向上同时划出了左右两条边界。 在我老家湖南益阳的方言里面有个词“癫狗仔”，说的是脑子缺一根筋，傻里傻气，但执著可爱的人。我感觉自己就是那样一条“每一根肠子都快活”的“癫狗仔”，我如果哪天自信膨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就想想A的话，防止自己从癫狗变成疯狗；如果哪天我四处碰壁内心沉沦打算自暴自弃的时候，就想想B的话，防止自己从癫狗变成死狗。只要自己内心有一种执着追求的美德，这些外部的评论都不会自相矛盾而是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边界。 我忽然领悟到巴菲特说“别人贪婪时要恐惧，别人恐惧时要贪婪”也是这个意思，在众人恐慌时乐观进取，在众人激进时冷静理智，就在无形之中为金融市场框定了一个美德的边界。我真是幸运，三人行必有我师，其中两个老同志还能顶一个巴菲特，看来无论是金融市场还是人生旅程，其边界都是美德。 我自己预测金融市场的许多努力都很失败，每次我都宽慰自己，这肯定不是我犯的最后一个错误，因此这也不会是世界末日。我还想做一个自信的预测，那就是符合人性的美德最终会胜利，其他的预测任务还是交给技术派的机器去做吧。 什么是金融业符合人性的美德呢？就是让那些优质好公司得到回报，让其他投机分子得到惩罚；然后鼓励人们更加坚定地奉行美德并共同面向更美好的下一次不确定性的尝试和随机性的挑战；建立一种可靠的货币体系来鼓励大家通过提高技术水平而不是提高杠杆水平来获得回报。 经过这一年的锻炼，一方面，我感觉自己成长了10岁，在政治上更成熟了，理想信念上更坚定了；而在另一方面，我又感觉自己年轻了20岁，回到了第一次听到小平南巡讲话时那个青春激昂的岁月里。 习近平总书记重走南巡路，向全国人民发出了继续推进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的号召。我感觉自己正处于“逐日冰消鱼弄水，追风笔指雁浮云”的大好时代。十八大以后，总体环境越来越有利，我坚信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年轻梦想才刚刚开始，为了实现这个“中国梦”，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美德是坚持说真话，而对于国家来说，最根本的美德是坚持改革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