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炎:一个村庄和一个工厂的50年



  从2006年到2007年中,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共代理了30多起案件,还没有一起胜诉的,但企业也通常会有所让步,或赔偿一部分损失,或加设环保设备

    作者:口述/陈敬炎本

  男,湖北大冶市华井村原村支书,

  目前是该村敬老院院长。

  全家三口人,血液中的汞、砷等元素严重超标

  一只喜鹊在小路中间跳来跳去,远处是一片富有铜矿的山丘,四周是夏季静寂而潮湿的田野,农舍的灰墙和红瓦夹在枝叶零乱的树木中。这是湖北的一个普通村庄,但如果足够细心,仍然会发现它的独特,例如绿化未免搞得太好,该种水稻的大片耕地杂草丛生,还有鱼塘,也许应该叫草塘,里面的芦草足有一人半高。在目光所不能及的草地下面,隐藏着一个村庄与一个工厂长达50年的较量。

  我们这里以前被叫做“三楚铜都”,说是青铜文化发源地,这个“铜”字近些年没少给大伙添麻烦。你看这条排洪渠,水多清,里面还有鱼,这当年是我们全村2300多人的灌溉和生活水源。它没这么清的时候,谁看了都烦,就是现在,它的影响也洗不掉啦。

  你顺着这条渠向上游看,瞅见那座工厂没有?就是罩在白雾里的地方。那就是大冶有色金属有限公司冶炼厂。听说大冶有色是特大铜业联合企业,反正是庙大神仙大,它是1953年建好的,冶炼厂是五年后投产的。

  1958年,我还是个小娃子,一天早晨起来就看到黄乎乎的一团烟压过来,像一群大鸟,在整个村子上面飘来飘去,味道刺鼻。没过几天,高粱和水稻的叶子就开始卷曲,出现了白色斑点。后来村里有人说烟里含有二氧化硫,当年作物就大面积减产,从那年开始,冶炼厂不定期给村子里一些烟尘补偿。

  成年后我出去闯荡了8年,一直到1971年我回到华井当上了村支书,第二年,冶炼厂的一个新项目开工,我眼瞅着黄褐色的污水第一次顺着排洪渠泻下来。这条渠有5公里长,除了华井,还流过李赞园、上赵等9个自然村,我们看着这股黄水不知道怎么办好,也不晓得水里含有啥成分,就看见水一漫过来鱼塘里的鱼苗全死了。我们通过市里找到当时湖北省冶金局反映情况,冶金局下了一个文件,责成当地政府处理,赔偿当年当季农作物损失,但没有涉及土壤、水源的赔偿,第一年给了村里两万元钱。

  接下来的事就有趣了,每年就是污染——索赔——污染,例行公事一样。如果村民不去“扯皮”,工厂也不会主动掏腰包,具体的赔偿数额不确定,要看污染程度。也动过手,我们说禾苗死了是污染闹的,他们愿意赔钱但不承认有污染,我拉工厂环保处的一个副处长过去看,他不去,我们俩一来二去都上火了,就打起来。村里有时报出的损失是30万,赔偿下来了不过是4万左右。钱通常经过罗桥街道办事处直接给各个村委会,办事处会留一部分,通常不直接分到村民手里。“三提五统”还存在的时候,村委会从这笔钱里为每户上缴一部分,农村税负减轻后,这笔钱就进入统筹大医疗中了。

 陈敬炎:一个村庄和一个工厂的50年
  从2000年开始,工厂效益越来越好,产量规模又扩大了,但村子受害也越来越严重,排洪渠两边的作物生长缓慢,但也不结实。当地正常的田块早稻亩产达800斤,渠两边的稻田产量只有200斤/亩-300斤/亩,离渠太近的地块基本无收。我们村的刘元加在2000年前后包了两亩鱼塘,撒了3千多元钱的鱼苗,结果鱼苗或者长不大,或者死掉了,他家里还有十亩田,收成也不好,需要在外面打几分“薄工”才能补贴生活。

  现在华井70多亩鱼塘已全部废弃,曾有村民直接将整担的死鱼抬到冶炼厂门前,他们还是不承认鱼是毒死的。后来经过化验,证明鱼体内有大量排污渠内的化学成分。

  除冶炼厂外,大冶有色金属下属的化工、煤气、磷肥等企业也集中建立在这附近,他们也要排污啊,听说每年赔偿周围这些村庄的钱就由总公司按照排污情况按指标分解到各分公司。你问我他们有没有通过环保检查,这个谁晓得?等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冶炼厂的西排污口,它还有一个东排污口,是向国家公开的,西排污口可是隐蔽的,污水就从这里排到渠里。

  2004年冲突特别激烈,那一年气压低,废气雾蒙蒙地就飘下来了,晚稻大面积减产,附近几个村的人都去找工厂理论,黄石市处理不了,只好由湖北省一级部门协调,最终每亩田赔了10元钱。

  现在我们准备正式起诉大冶金属有限公司冶炼厂,说实话,从2006年开始,他们排污的量少多了,听说也花了几千万元治理。你也看见水都清了。我们为啥不在前几年污染最严重的时候告他们呢?原来不了解有什么长期的危害,也就这么一年年过来了。

  2006年8月23号,农业部在武汉的环境测试中心给村里的土源取样检测,结果镉超过国家标准90倍,汞超标3倍,砷超标300倍、氟化物超标5倍。还对村里的水稻也取样检测,你猜结果怎么样,镉超标30倍、汞1.5倍、砷超标85倍、氟化物超标10倍。

  不信你看,上面的检测报告写得清楚:“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冶炼厂长期排污造成该区域土壤全部超标,同一块田内,靠近渠边的污染物含量最高,离渠越远污染物逐渐减轻。该区域生产的粮食、蔬菜已不能食用,而地下水已被严重污染,不能作为饮用水”。这是啥意思,就是水不能喝了,种出来得庄稼也不能吃了。那怎么办?没有办法!

  去年9月,同济医学院和同济医科大对村里200余名村民的头发、血液抽样检查,也发现镉、砷、氟严重超标,这时候我们才清楚为啥村里年青人近年参军体检时全部血液不合格被淘汰,村里患骨质病、皮肤病的人还特别多,有的人轻轻跌一跤腿就折了。你再看这一段“镉可以损耗人的肾脏和骨骼,砷能引起神经系统紊乱,汞对人肝脏、大脑、视力破坏极大。”多要命,但真要打官司的时候,我们不准备要这方面的赔偿,为什么?律师说了证据不足啊,我怎么证明这和工厂排污有关。

  其实从10多年前周围几个村就有人告工厂了,1991年的时候,株树村、南阳村、西山村十几个村子两千户村民近万亩的晚稻、芝麻等农作物叶片卷曲、萎蔫枯死,专家来了一看就是二氧化硫污染搞的,大冶有色金属公司人家不承认,说自己排污浓度就在国家标准之内。大伙推举了几位代表人告到大冶市上一级的黄石市中级人民法院,官司打赢了,公司赔了60多万元。就说最近,我们旁边的石洪甫村,人家聪明啊,把1985年同济医科大学做社会调查时的资料留下了,2000年前后就用这些材料委托三位村民做代表起诉了冶炼厂,获赔近20万元,另外冶炼厂还给村里免费修了一条柏油公路呢。

  你说我们想要啥?地也不能种了,水也不能喝了,休耕的时候人总要吃饭吧,总要接自来水管下来吧,我们算了一下,需要他们承担这些费用。冶炼厂方面也听到了我们要起诉的风声,公司环保处劝我们“莫告,莫告,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嘛。”有啥好谈的,村民的法律意识都强了,现在污染已经遗留在土壤,还能每年要几万元钱稀里糊涂的过日子?我都这岁数了还在乎什么?但受害的是子孙后代,我们不是敲大户,现在算的是过去的账。

  (采访并整理/本刊记者何伊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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