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钱理群先生至诚之作:致青年朋友》
2000年6月12日至13日 九 某大学物理系的一位学生来信说,"我从小就表现出对数理化极高的领悟力",是一个"物理系的高材生";但"在读过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以后,我经过一阵如分娩的阵痛之后,再一次拿出我所有的勇气决定从文了"。他如此说道:"热血如我真的能不闻窗外事而埋首于自己的理论物理吗?""我明白文字并非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只是希望发出自己的呐喊来,这对我是一种痛苦,又是一种幸福。" ××: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赞赏你的社会责任感。但我想对你说的是,"文"和"理"在根本上是相通的,层次越高越是如此。理论物理是需要哲学的思维的,真正的理论物理学家是绝对地具有人类关怀的,而具有人类关怀的人,也一定是关注人,关注人的现实生存状态,从而对一切压制人、奴役人的现象发出抗议之声的。我建议你去认真地读一读《爱因斯坦文集》(他是由许良英教授翻译的),你就会明白,真正的理论物理学家是什么样子的,你所说的"不问窗外事埋首于自己的理论物理"的,不是真正的理论物理学家。 老实说,当我从你的信中得知,你既对数理化有"极高的领悟力",又喜欢文学,具有人文关怀,是很兴奋的。你应该走的是"文理交融"的路,而不是"弃理从文"的路。你应该坚守在物理系,争取成为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同时,在业余时间,多读文科的经典著作,不仅是文学经典,还包括哲学经典与历史经典,提高自己的人文素养,并保持对现实的关怀。这样,当你在物理学上取得成就,成为一个有力量者时,你同样可以对社会、国家,以至人类的问题,发出你的声音。现在,我们国家,并不缺乏文学家,思想者,也不缺乏科学家,缺乏的是将科学家与思想者(思想家)二者结合的人才。二十一世纪也正呼唤着这样的更高层次的人才。你既有了这样好的基础,就应该从这个方面去努力,这才是你的真正社会责任之所在。你"弃理从文",实际上是放弃了自己一个方面的优势,是极为可惜的。 请认真地考虑我的意见。仔细想想,不要匆忙作出决定,这关系着你未来的自我设计,不可掉以轻心。 2000年9月17日 十 我从遥远的大西南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想,在你的面前不需要伪装什么,今天,在我接过你寄来的书的那一刻,我哭了。原来幸福时也可以流泪,而且这种感觉很美,很美。 没有想过你竟然也记得我们,因为我们之间近似于陌生人。你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但当我拿起这本书时,却觉得你无比地熟悉而亲切。也许你觉得你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我们喜欢北大,而你就送给我们一本关于北大的书(按:指我编的《走近北大》一书);也许你把我们当作一群追梦的孩子,而你所做的只是让我们离梦更接近一点。但是,你难以想象这本书在我们,至少在我的心中引起了怎样的波澜。 在学校,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有时读完两三年书,认识我的老师也不过一两人。而这一两人,记得的也只是‘×ב这个名字,而不是这个人。在学校,我也几乎不招呼老师,因为师德有问题的老师被我鄙视,而在我喜欢的老师面前,我又往往手足无措。当他们快要经过我身旁时,我往往会很紧张,把头埋得很低,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好学生,没有资格叫他们,甚至怕自己会亵渎了"老师好"这三个字。当他们走远时,我才会抬起头,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祝福他们。要是有一天我碰到了你也多半会是上面这种表情。 所以当时的心情绝不是感动二字就能概括的。曾经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在自杀时,仅仅因为想起美术老师对他赞扬的一句话而放弃了自杀,决心重新生活。以前总怀疑它的真实性,不过现在不了。真的,有时只因为你对别人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或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而引起这个人的某些变化,就像你对我,你让我知道了应该怎样去面对我的学生…… 做你的学生真好,他们时常会被感动,这样他们的心灵会永远充满爱与感激。钱教授,真的请你原谅,学了两年中文,文笔却一点都不好,既无法写出当时的心情,也无法写出对你的那份感情。我只是一个人坐在桌前捧着那本书哭了很久,但流出的是很幸福很幸福的眼泪。我觉得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 你的来信让我感动。 字里行间充满了爱--不只是你我之间,我们也应该用这样的爱对待周围所有的人。 这里有一种心灵的沟通--我们这个社会太需要这样的沟通了。

从信中看,你现在是一位教师。你说你知道了"应该怎样面对我的学生",这个问题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在我看来,教育的本质就是将学生内心深处的善良、智慧……这些最美好的人性因子激发出来,加以培育和升华,以此来压抑人的内在的恶的因子--按照我的人性观,人是善恶并存的;问题是我们要"扬"什么,"弃"什么。而善的激发,是需要一种爱心的。这种爱是发自内心的,是自然的,如你信中所说,是毫不经意的,而不是一种着意的表演。而当下社会里,这样的爱的表演也实在是太多了。 你的来信,引发了我的思考,谢谢你。 2000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