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活着和死亡:向记忆道歉》
老帅的日子 走廊尽头的大病房,日照充足。南北西三个大窗户,太阳很实在,从一张张床上扫过去。床上有人,人躺着,太阳就印在他们的被子上。白白的,晃眼。床上的人换得很快,走了,又有新的来了。大部份时间里,这些人就躺着。 这里是肿瘤病房。 有个人老是坐着,被子卷在肚子上,两只瘦瘦的膝盖耸在肩膀两边,手就穿过小腿,握在一起。他姓帅。 "我小的时候,腿很长的。你知道不知道?田径队挑小孩学短跑,就是让你蹲下来,看你的膝盖过不过肩。"老帅摇头摆尾,嘴角翘起来,太阳就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我在队里跑了两年,两年啊。"老帅竖起两腿手指:"每天一个鸡蛋补充营养。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1960年,饿死多少人?我们有鸡蛋吃,我就是为了鸡蛋才到田径队的。"老帅直搓脸,细细的眼睛盯着窗外头。 "在太阳底下跑步,死跑。要了命了,吃不消的。" 窗外头是医院的篮球场,一群小孩子在投篮。球咣咣地砸在篮板上,没投中的被按着在地上做俯卧撑。撑不动就扑在地上,一脸黄土。 "我小孩像我,也在田径队。他的腿很长的。" 老帅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小本本,再抽出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圆脸。头发左右分开。嘻着嘴,少了一只门牙。 老帅把照片放到我脸跟前。我朝后一仰头,不然照片上又得印上一个油印。他老是把照片抵到我脸跟前,撞到我的油鼻子。 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老天爷。每次还得装着兴冲冲的样子。 "老帅啊,不要说了哟,听得耳朵毛都掉光了。"躺着的一个病人哼哼着,化疗反应太厉害,听什么都耳鸣。他仇恨满腔地看老帅,跟贫下中农看土豪一样。有力气,一定掐老帅的脖子。其实,我也想。不是掐,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烦呐。 "为什么不让说?你这个人好搞怪。我们这些人都是排队过鬼门关的人,就是先后的事情。"老帅笑逐颜开,脸上拉过几道皱,那层皮像被谁揪着,斜到后脑勺。

老帅的嘴真毒啊。那个耳鸣的病人,下半夜突然大出血。人都来不及往特护室送。(那时还没有ICU)就在老帅的床边抢救。血一点也不吝啬地从病人的嘴里往外涌,很快窒息。气管切开,加压输血,止血剂。我们连他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都没弄明白,他就什么生命体征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