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活着和死亡:向记忆道歉》
刻水仙花的鞋匠 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bei",这是闽南话。意思就是"爸爸"。没法写成汉字,只好叫他"老伯",味道就差好多了啊。 老伯是个鞋匠。都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院门口的大榕树下的。 那么大的一棵树,抵得上几张桌面了。老伯坐在树跟前,人跟树皮差不多的颜色:褐色的、皱巴巴的。海风吹过来,榕树的气根就在他面前晃。有时候就觉得,老伯会和树根一起缠起来,被海风吹到半空中去。 老伯太瘦,尖脸上气根一样的皱纹,脑袋上气根一样的头发。仔细看了,才找得到他的五官。就那么被皱纹从脸上挤开了,委屈得不行。 老伯跟前一幅鞋挑子。一头是个小木柜,另一头还是小木柜。一头的小木柜是有抽屉的,里面放着老伯的工具。另一头的小木柜是敞着的,里头放着鞋砧、小凳子、还有一些杂碎。 走过那里,都会停下来叫一声老伯。他从来不抬头,缝鞋子。没鞋缝的时候,就坐着睡觉。人一动不动,头发在海风里摇来摇去。 当了一年兵,鞋子穿破好几双,解放鞋都能磨出洞来。训练、种地都很费鞋的。托人从北京买了两双黑灯芯绒的"懒汉鞋",宝贝似的,还是经不起磨,就到了老伯的鞋摊上。 老伯举起我的鞋,朝天上望:"边上缝一下"。他只会说闽南话。小时候我在漳州住过几年,也会说几句。我们就说闽南话,可惜写不出来。 老伯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团白线--小细麻线。老伯又拿出一块黄黄的蜡,把线放在蜡上面,一抽一抽地,线就沾了蜡,透出油光来。 老伯拿了一把小刀,刀尖对着鞋底开缝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弧线,一条小沟拉了出来。 老伯拿出一把锥子,带小勾的。老伯把锥子对着小沟,手掌推着锥子把,旋了几下。锥子穿过鞋底。老伯把蜡线放在小勾上,一拉,线就跟着锥子拉过了鞋底,再用手指头一挽,线就打了一个小结,结结实实地钉在鞋底上了。 老伯把鞋底放在鞋砧上,套好了,用小铁锤使劲敲几下。好了。一双张嘴的鞋闭嘴了。 "五分钱。"他说。 摸出五分钱,想放在他手上。老伯嘴巴朝小木柜里呶呶:"放那里。"那里面也有钱,都是五分的。 就算认识老伯了。除了下雨天,老伯跟钟点一样准。我们一吹上班号,老伯肯定在。 就是不知道他中午饭吃什么?坐在饭堂里,我老是看他。 终于发现了,老伯吃煮熟的地瓜,还有咸鱼。放在一个大杯子里。几口地瓜,一口咸鱼。伸长脖子,喉咙耸一耸,再吃。最后一抹嘴巴,两只手在围裙上蹭蹭。 为什么不喝水啊?我看得都噎死了。终于忍不住拿了一茶缸水。 老伯的眼睛从皱纹里鼓出来,差不多都要掉到杯子里去了。把脸伸到杯子里,就听得咕咕咚咚。我也跟着咽口水。当他把脸抬起来的时候,皱纹里全是水汽。 "你不要给我水,我有喝的。"老伯指指远处,那里有一条水渠,浇地的。 "牛喝那里的水,还拉屎。不卫生。" "你说我吃牛屎?"老伯脸都缩起来。 我不管,只要看到老伯吃地瓜,就送一杯水。老伯从来不谢我。司务长知道了,说:"你这个人就是多管闲多吃屁。热脸贴冷屁股。" 老伯的鞋刀还是刮脸刀。尖尖的刀子从脸上移过去,每一条皱纹在刀尖下拉开来,胡子就从皱纹里翻出来,老伯就用手指头一抹。我看傻了。那刀子就认得胡子,胡子长哪儿,刀子就往哪里走。老伯连镜子都不照,闭着眼,手指头东摸西摸。 "嘴边上还有的。"我说。差不多就要伸手去摸老伯的嘴角了。 "知道。"老伯睁眼看我,就笑起来:"你这个北方兵好玩。"当地人背地里会叫我们:北方兵。闽南音就是"ba ga biang"有一点篾视我们的意思,至少老兵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你骂我们啊。" "没有啊,你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叫的啊。" "我不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 "就是啊。出了我们闽南都是北方人。" 我就笑起来。那时候,真想当北方人。说话多好听啊,突然就成了北方人了。 "老伯你是哪里的?"

老伯手停下来,瞪着我:"问这个干什么?我是贫下中农。"他举着刀子,"我补鞋子是有大队证明的。" 老伯的头发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头给他剃的。老头是个剃头匠,也是一副担子:一头是个大木柜,放着剃头的家伙;另一头是一个木架子,放着一只铜脸盆,洗头的。木架上还挂着一条帆布条,磨剃刀的。通常就是老伯刮胡子没几天,老头就来给老伯剃头了。 剃个鬼啊!就那么几根头发,趴在头皮上,太阳就从头发中间舔着头皮,舔得死亮死亮的。老头就蹲在老伯身后头,拿把剃刀把几根头发削削齐。两人说什么,听不懂,都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事情。两人就笑,一个脸上一团皱纹,另一个嘴里缺东少西。完事了,五分钱。和补鞋一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