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活着和死亡:向记忆道歉》
队长没话说了。 我们就出海了。于是,我就像一只断尾巴的壁虎,趴在甲板上。 阿梅的站着。脚趾像壁虎的爪子,抠着甲板。她穿着阿爷的衣服,猪血泡的,不怕海水腐蚀。乌黑的眼睛盯着海,一眼看穿的样子。 我开始吐了,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屁股底下全是早上吃的地瓜稀饭,阿梅也吐了。照样走来走去,圆圆的屁股在我眼前左摇右摇。两条腿绷得直直的,船起船落,阿梅也一起一落。渔民的本事就这样。吐归吐,活照干。哪像我们这些旱地里的,死鱼一样赖在甲板上。永世不得翻身。 我突然就想拉尿了。上船前阿梅就说过:"少喝水,没地方小便。" "如果你们出海半个月怎么办?找死啊?还不涨破膀胱?总有茅房吧?"我朝阿梅龇牙。 现在,茅房在哪里呢? "阿梅,我要小便呀。"我都直不起来了,风吹到脸上,细细的水沫。天底下除了海,还是海。一听到哗哗的浪声,急得吸冷气。不行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正确英明啊。 "到船后头去啊。"阿梅笑起来。 让我面朝大海?那么大的浪,连人带尿一起飞到海里去? 阿梅伸出手拉我。我挪着脚走,一路打滑。海风把我的鼻涕吹到嘴巴上,咸咸的。阿梅抓过缆绳。 "你抓紧噢。"她拉住我的一只手:"快脱啊。嘿,我们小便,不要看。"她朝后头大叫,声音一出嘴就让风吹化了。谁听得到啊。 "你把屁股伸到外面去呀。"外面是海。 屁股下一阵发凉,肚子立刻就小下来。世界上原来最舒坦的事情就是撒尿啊。我往海里看,"再见了。尿啊,祝你一路平安。"我大叫起来。海还是海,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们回来了,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船回到港里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一条标语:"人定胜天,征服海洋。"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在跳舞。 我跟着阿梅从跳板上往下走,才知道,船上还有满满一舱鱼。半天时间打的。听船老大说,今天碰到了鱼团了。就是一大堆鱼成团地涌过来。一网下去,银子一样。 鱼都被冰块镇在筐子里。来不及冰的,就放盐。码头上乱成一团,狗猫都来了。阿梅被拉到一边。县革委会报道组的人在向她了解情况。阿梅的黑脸浮着一片水红,两只手不停地比划,后来就指着我。报道组的人就跑过来了。
![第13节:海的女儿--阿梅(2)](http://img.aihuau.com/images/a/0602020606/020611245451974825.jpeg)
"解放军同志,请你谈谈这次出海的心得体会。" 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现在我们可以出海了。"还说了什么,忘了。反正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话。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一张阿梅的照片,还有一篇报道。没有我,阿梅的爷爷大发脾气。 "妖寿啊!"他说:"自己出海了革命了,还要说我封建迷信。我是支前模范呢。"阿爷气得跑到坟地里去了。那里埋着阿梅的阿爸。 坟地在原来的关帝庙下头,关帝庙原先是渔民出海祭祀的。现在早就关了。 坟堆一排排的,全都朝着海。阿梅被阿爷拉到坟地里。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阿爷说。 "知道。" "是什么?""阿爸的衣服。" "人呢?" "海里面。""这里几百个人都在海里面啊。谁回来了?空空的。"阿爷搓着鼻子:"这都空空的。"我傻站着。几百个坟头,里面空空的,只有衣服。阿爷扔下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