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宋神宗很为难,终于陷入一个怪圈
王安石与司马光是两面大旗,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我们再看一看同期其他大臣对于变法的一些议论:
元老大臣富弼说:臣闻朝廷内外的事,渐有变更,这一定是由于小人向陛下进献邪说。大抵小人只喜欢动作生事,以便在其中有所企图。如果朝廷保持平静,那么凡事都有常法,小人能指望什么呢?希望陛下深入考察这种情况,不要让自己后悔!
宋神宗神色变得庄重,说:今日得爱卿十分正确的议论,可谓金玉之言。
我们不能光看一个人是不是反对变法,而更应该分析他为什么反对变法。同样,我们也不能光看一个人是不是赞成变法,而更应该分析他为什么赞成变法。
富弼是反对变法的,而且非常坚决,以至于王安石的儿子王雱说:“枭富弼之头于市,则法行矣。”王雱非常聪明有才,《宋史》上说他“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而且更重要的是“安石更张政事,雱实导之。”也就是说在变法的问题上,王雱对他老爹王安石多所引导。王雱最佩服的人是商鞅,“常称商鞅为豪杰之士,言不诛异议者法不行。”是个狠角色。可惜死的早,只活了33岁。王安石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改革的志气也消磨了不少。
富弼反对变法的原因跟司马光很相似,最怕小人由此“动作生事”。小人一般唯恐天下不乱,也唯恐天下不变,只要一乱,一变,就可以从“不作为”转而“乱作为”。富弼也是人事问题上的悲观论者。苏轼的弟弟苏辙上奏疏说:
所谓使财政富裕,不是求取钱财而有所增加,而是除去有害于财的事而已。有害于财的事有三项:
一是冗官(多余无事的官员)
二是冗兵(多余无事的士兵)
三是冗费(不应支出的费用)
这是北宋有名的“三冗”问题,由来已久,并不是苏澈首先提出来的,上述司马光对“国用不足”的分析也完全是同一个意思。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比苏轼大30岁)早就说过:
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
这个话说得很严重。虽然朝廷感觉钱很不够用,但是下面的老百姓已经被收括的精疲力尽了;国家军队虽然很少打胜仗,但是不打仗的时候却骄横不可一世(所谓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制度也越变越坏,越来越复杂,因循苟且成为一时之风气。最后欧阳修下了一个结论“不异五代之时”。
欧阳修是文坛领袖,又是大历史学家。一部《二十四史》,跟欧阳修有关的就有二部,一是《新唐书》、一是《新五代史》,其中《新五代史》是欧阳修的个人专著。
欧阳修认为北宋当时的朝局“不异五代之时”,而“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 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大动乱、小分裂的时代,皇帝多如牛毛,忽起忽灭,政局一直处在“习惯性流产”的漩涡之中。总共50年时间,却有5个朝代,13个皇帝,8个姓。
为了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就“冗兵”问题,可以看几个数据:
约在王安石变法前20年,宋仁宗皇佑年间(1049-1054),当时北宋帝国有军队118万人。每年巨额军费开支占国家收入项目的比例分别为:
¢ 钱:30%
¢ 绢帛:102%
¢ 粮:80%
¢ 草:80%
按照现在的说法,北宋为了与辽帝国、西夏帝国抗衡,已经深隐军备竞赛的泥淖。军费开支使帝国财政不堪重负,这是宋神宗迫切变法的现实原因。这还仅仅是“冗兵”一项,再加上“冗官”、“冗费”,北宋帝国政府实际上已经破产了。
再看苏轼,明确反对变法。他给宋神宗上了一道奏疏,其中说: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责求实际)。……
至于人才,则有一定的天份,把他们放到政事上,有没有才干自然就显现出来。现在进士日夜研究经传子史,贯通驰骋,可称渊博,至于面对实际政事,何曾用上一二!……
苏轼的意思,变法不变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培养人才,以及如何选拔、任用人才。如果“人”的问题解决了,国家财政问题自然就能扭转,不仅财政问题,其它一切问题都将得到极大的改善。
苏轼的提法有一些理想化的色彩,把经济改革的问题转化为人力资源问题,这一点他跟司马光、富弼比较一致,但根本的差异在于苏轼对人的问题“乐观”,他相信“人”的问题可以得到改善;而司马光、富弼对人的问题“悲观”,司马光认为借变法之机“吏缘为奸”、富弼认为借变法之机“小人生事”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这方面的力量很大,大到足以让变法完全失败的程度。
苏轼的奏书打动了宋神宗。
宋神宗当天召见苏轼,对他说:现在政令得失在什么地方?即使是朕的过失,也可以指出。
苏轼说:陛下求治天下太急,听人献言太广,进用人员太快。
宋神宗吃惊地说:爱卿这三句话,朕一定仔细思考。
苏轼虽然说了三条意见,实际上只是一条:求治太急。“听人献言太广、进用人员太快”都是“求治太急”的表现形式。
有许多大臣批评宋神宗“求治太急”。司马光是一个,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也是一个。范纯仁针对宋神宗急于求得天下大治,多次接见疏远小臣咨询朝政的情况,进言说:“小人之言,听之若可采,行之必有累,盖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愿加深察!”
“求治太急”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宋神宗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尺度内处理变法的问题。在自然界,时间的规定性属于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地球自转一圈是一天,24小时;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是一年,365天。就人来说,也有许多硬性的时间规律,比如十月怀胎;再比如人的寿命,大概没有超过150岁的,超过100岁也很难。古代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劳民伤财,现代人吃各种真真假假的保健品,但人的寿命还是有一个上限。就人事来说,也有各式各样的时间规定性,比如要写出一部《红楼梦》,别的不说,单就时间来看,恐怕没有十年,数十年不足以成事。如果有人说三个月就写出了一部《红楼梦》式的作品,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
对北宋帝国来说,变法要在怎样的一个时间尺度内展开,的确是一个大问题。(时间尺度的问题将在蝴蝶模型“战略决策”这一部分详细讨论,对蝴蝶模型来说,时间尺度的判定是制定战略决策的首要前提。)规划的时间越长,就可以越从容,比如前三年先行人事改革,后面再来搞经济改革;但时间长,变数也多,潜移默化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一种内在机制与结构的精密把握,需要完整的、切实有效的变革策略,需要既考虑制度,又考虑人事,这都是高难动作。而且,对于人事改革,北宋帝国普遍没有信心,因为王安石变法前约20多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已经搞过,结果以失败告终。当时,富弼、韩琦都是改革派,现在,他们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成了所谓的保守派。
目前看起来,宋神宗、王安石像是“速成派”,或者说是“激进派”。两个人工作勤奋,全力以赴,不知疲倦,雷厉风行。他们对变法的时间尺度似乎没有清晰的意识,而代之以糊涂、抽象的“越快越好”。
宋神宗把咨询面扩大到了不适当的程度。按古代制度来说,必须是相当高级别的官员才能面见圣谕,但就像范纯仁所说的那样,疏远小臣现在也开始享受皇帝亲自接见的荣宠,也成了最高决策者的顾问和智囊。
宋神宗之所以这样做,像是接受了儒家的教诲,儒家对“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一向津津乐道。法家就不是这样,商鞅对秦孝公说“成大事者不谋与众”,“民不可虑始,而可乐成”。我相信,宋神宗之所以充分扩大咨询面,原因在于他心里没有底。普通的经验,假如你已经打定主意做某一件事,你是不会到处去东问西问的,因为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你没有疑问,所以也就不需要去问任何人。
宋神宗越是扩大咨询面,越是听到更多不同的意见,就越是心里没有底,就越是要去咨询更多的人。宋神宗陷入了一个怪圈。弄到最后,王安石正式开始变法以后,不要说民间,就是帝国中枢的朝廷,根本就没能统一思想,而是改革派与守旧派,更糟糕的还有改革派内部也纷争不休。
纷争的时间长了,必然的规律是方方面面开始堕落,堕落的标志就是从“理念之争”转向“人事之争”。一到“人事之争”这个层次,就把“君子”、“小人”的标签到处乱贴,渐至无所不为,最后让参战各方差不多全部堕落为真正的小人。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人最吃香呢?
“变色龙”最吃香,宋徽宗(赵佶)的太师蔡京就是一条纯种变色龙。纯种变色龙不管变法不变法,也不管谁是谁非,这些问题对蔡京来说,都很幼稚,而且幼稚的可怕。蔡京只有一条原则:谁得势就依附谁。
“纯种变色龙”蔡京与“艺术天才”宋徽宗的君臣相得,是一种可怕的政治组合。王安石变法后57年(1126年),北宋首都开封城破,宋徽宗成了金帝国的俘虏。那个时候,就不是“国用不足”的问题了,金兵围开封,城中粮荒,一只老鼠也价值数百钱。第二年,宋徽宗及其皇族及其后宫嫔妃共三千多人被金兵押往遥远的东北。
蔡京不在这支倒霉的俘虏队伍中,他拚命向南逃,他的意思是想逃到海南岛去。幸亏那个时候还没有美国,不然,蔡京一定会乘国际航班逃到美国去。蔡京逃啊逃啊,终于没能逃到海南岛,半路上在长沙死掉了。 |!---page split---|
六、王安石与司马光渐行渐远……
司马光和王安石本来是好朋友,但随着变法的脚步越来越近,两人也渐行渐远,终至水火不容。王安石变法的前一年(1068年),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宋神宗御前公开发生争论:
王安石说:国家用度不足,并不是当前紧急的事务。
司马光说:国家用度不足确实是当前的急务,王安石说的不对。
王安石说:国家用度所以不足,是由于没有任用善于理财的人而已。
司马光说:善于理财的人,不过是按人头增加赋税来刮尽民财。百姓因此穷而为盗,这不是国家的福份。
王安石说:不对,这样的人不能称为善于理财的人。善于理财的人,不加重老百姓的赋税,就能使国家用度充足。
司马光说:天地之间所生产的财货百物,只有那么多数量,不在民间就在官府。不加赋税而使国家用度充足,不过是想方设法来暗夺民利,其害处比增加赋税还要严重。这是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言论,司马迁加以记载,只能说明司马迁不懂事理。
王安石与司马光在御前争论不止,多年的友谊也宣告破裂。
王安石变法的宗旨跟商鞅变法一样,都是“富国强兵”。王安石有一个中心思想:“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司马光则根本否认这种可能性,并且对汉武帝时桑弘羊的经济改革作了全盘否定,甚至骂了司马迁,指责其“不明事理”,原因是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了桑弘羊的改革。
桑弘羊的经济改革措施主要包括盐、铁官营、酒类专卖以及均输。盐、铁官营、酒类专卖这些都好理解,就是实行国家垄断,是政府收入的主要来源。“均输”按照柏杨的解释,就是物资调节。由政府收购农民多余的产出,贱买贵卖,使巨商大贾无法操纵市场获利。柏杨同时评价说:“一个重农的政府,终于承认商业的功能,而兼干商人的勾当。”这些措施当然都能增加国家收入,而且还有削弱地方诸候国经济实力的作用,这是隐含的政治目的,桑弘羊对汉武帝说的很清楚。因此,司马光说桑弘羊欺骗汉武帝,好像有点说不通。
问题的焦点在于“不加赋而国用足”终究有没有这个可能?
按现代经济眼光来说,当然完全有这个可能。王安石变法的许多制度设计,也是围绕着这种可能展开的:
¢ 农田水利法:通过加强水利工程建设,从而保证灌溉,当然既可以增加可耕地面积,也可以提高农种物产量;
¢ 方田均税法:清丈出大量隐瞒的土地,当然可以增加政府税收;
¢ 青苗法:作为政府发放的一种小额贷款,给农民生产、生活资金,解除民间富商的高利贷盘剥,当然农民可以增加产出,农民有了收入,政府才有税源,当然政府发放青苗贷款,也有不低的利息收入;
¢ 免役法:改原来农民按户到官府服差役(差役法)为官府出钱雇佣人充役。其目的是让农民从劳役中解放出来,保证了农业生产的时间,当然也可以多打粮;
¢ 均输法:由国家直接对经济加以干预,稳定物价,互通物资之有无,贱买贵卖,当然也可以增加国家收入。
因此,司马光说“天地之间所生产的财货百物,只有那么多数量”是不对的,早在战国时期,魏国李悝“尽地力之教”的改革就可以增加天地之间财货百物的数量。兴修水利,保证农民不耽误农时,青黄不接的时候以贷款的形式给农民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都可以起到“尽地力”,增加产出的作用。
司马光又说“不加赋税而使国家用度充足,不过是想方设法来暗夺民利”,那么上述种种“富国之法”究竟有没有“暗夺民利”呢?
¢ 农田水利法属基础设施建设,不存在这种情况;
¢ 方田清税法,清丈出大量隐瞒的土地,这些隐瞒的土地应该属于地方上的巨商大贾,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兼并土地,又有能力交通官府,逃避税收,升斗小民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因此,也不存在暗夺民利的情况;
¢ 青苗法的情况较为复杂。原来农民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在民间借高利贷,现在则可以向政府贷款,政府是收取利息的,但政府收取的利息比高利贷要低得多。因此,青苗法侵夺的应该不是“民利”,而是发放高利贷的巨商大贾的利益。相当于银行向农民开展小额贷款业务,从而把民间地下钱庄挤垮。青苗法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可能强行夺取民利,就是“强制贷款”。不幸的是,“强制贷款”的现象还是普遍发生了。
¢ 免役法是“以钱代役”,其目的是保证农民不误农时。但农民种地,土地产出并不能与劳动力投入成正比。同样一亩地,农民甲勤劳,每天在地里劳动八小时;农民乙懒惰,每天在地里劳动四小时,这并不能保证农民甲比农民乙多打一倍的粮食。对农业产量影响最大的不可控因素还是老天,农民是靠天吃饭。现在“以钱代役”,假如碰到荒年,农民的对田地的时间投入就不会有合适的回报,农民就要破产。不幸的是,王安石变法之后,老天并不帮忙。
¢ 均输法跟方田清税法一样,侵夺的是巨商大贾投机倒把的利益,对升斗小民应该无所损害。
从以上情况分析,至少从政策制定的初衷来看,并没有埋伏“暗夺民利”的潜在目的。从政策实施的实际效果来看,青苗法和免役法的确有可能导致民不聊生,尤其在老天不帮忙的情况下(天灾),又尤其在像吕惠卿等改“自愿请贷”为“强制贷款”的情况下(人祸)。
总之,司马光讲的“暗夺民利”的情况的确是发生了。司马光虽然不能预知“天灾”,但他对“人祸”的估计是充分的。
变法遇到了挫折,足以给反对派提供口实,而宋神宗也开始动摇。
王安石变法的第二年(1070年),已经被王安石贬出京城的老臣韩琦,上书宋神宗力言青苗法之弊。宋神宗说:韩琦是真正的忠臣,虽在外为官,也不忘王室。朕起初以为青苗法可以“利民”,没想到竟然“害民”如此!
节选自作者新著《蝴蝶成长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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