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那是旧金山的一个夏日。散步一个小时以后，走进厄文街的枫树咖啡店。要一杯小号咖啡，1.65元，不用交8.5%的购物税，一喜。店员递来一只空纸杯，我去斟咖啡时，发现咖啡有五种之多：中等烘焙度的法兰西式，榛子风味，香草风味，哥伦比亚式……我随便按下一个开关，注满杯子，再加牛奶和代糖。才一包代糖，却甜得满像一回事，味蕾被赝品感动了，二喜。居然有一张靠窗的小桌空着，三喜。 我似乎从来没有在咖啡店单独坐过。刚才经过十九大道旁边的星巴克，已有了独饮的打算，可惜座位都已被占，除了靠窗长桌前一张高凳。但紧挨高凳的是一条大汉，他面前的苹果牌手提电脑和他的身体一般霸道。不过，如果在星巴克就座，“独自”的成色就要打折扣。因为有一段回忆相伴。我上次进这里买咖啡，恰恰是10年前，和一位朋友对座，我送他一本刚刚出版的书。那是友情和马蹄莲一样蓬勃的时间，如果今天面对同样的墙壁—一幅描摹19世纪旧金山下城贵族生活的巨大照片，我也许能调动起瞬间的激情，一似从死灰中撩拨出火星。星巴克的小号咖啡要1.85元一杯，也许还要加税。 我闲散地坐着，毫无题外之旨地喝甜得有点诡异的咖啡。然而，总归不是办法，得喝成“什么”才对得起这个座位。从前进星巴克多次，都有人作伴，把咖啡喝成雅致、诙谐或者热烈。今天，毫无凭借，既没带书或者报纸，也没有带拍纸簿，以便装模作样地画些字，像出游的李贺那般，喂给随身带的诗囊。地方是第一次来的地方，发思古之幽情而不可得。延续刚才的思绪，把从那个年份起步的一场友谊温习一回，无论情调还是方法都是合适的，洛夫不是说过，“咖啡是黄昏时回家的一条小路”吗？
然而，我很快发现，把咖啡喝成“人间”也不是不可以的。周遭已够丰富，邻座是一群老太太，清一色的台山人，地道的乡音，一律70岁开外，她们的当务之急和当务之缓，都是一样的：把日子消遣掉。亏得她们都有老板与店员不敢开罪的老面子，至多开销一杯热茶，或者和我一般，一杯小号咖啡，却厚着脸皮坐一个下午，把太阳光从直射坐到成为照进柜台角落的斜晖。而且，她们不光是喝，还有吃，自家制的“大龙金”和“鸡笼”。这两种都是台山乡下的祖传糕点，前者如比萨，但是甜的；后者即广州的“咸水角”，但捏成鸡笼的形状。她们肯定是资深移民，乡情早已消耗净尽，此刻在预测今年美国大选谁能胜出，轻车熟道地批评奥巴马，似乎都是共和党员。再看远点，一位老先生面对着中文报，桌上散乱地堆着的版面，至少属于两种大报，看得极为投入。我有理由猜测，他午饭以后就待在这里，如果是报纸的总编辑，连明天的社论也该打好腹稿了。他的后面，是一对夫妇，遮阳帽搁在桌面，是逛街累了，进来歇气的。还有吗？另外一边，三位年轻人，对着电脑屏幕。我疑心他们是不务正业之辈，不过浏览游戏网站，或者上“脸书”泡妞。一位中年人，也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一沓彩票，手指蘸了口水在点算。还有两天才开奖，他的好梦依然活着。 “人间”也在窗外，供我慢条斯理地喝，喝它的纷纭变幻，喝它的井然有序。性感的翘臀与裹着牛仔裤的长腿在前面消失，顷刻间转身，飨我以正面的失望。轮椅推过，中年女子搀着老太太走过。少年在贪婪地咬羊肉串。我忽然悲伤起来—咖啡杯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