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近年来，因为煤矿滥采导致地下水采空干旱、空气污染重重、牧地分割流失严重的内蒙古草原，通过不同摄影师的拍摄而震惊读者，这个时候我终于看到一位真正蒙古族摄影师阿鲁斯关于草原和马的最新作品，这些作品却暧昧得有点反高潮。 审视这些照片里貌似纯艺术结构的梦幻景象，你依然会想起背景中的另一个内蒙古—纪实摄影师卢广揭露的被严重破坏的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由于露天煤矿大规模开采，公路的修建将草原分割成一块块的，运输沙土及煤的大卡车日夜不停，羊群在车流的缝隙间穿越公路寻找饮用水”，“宝日希勒露天矿位于呼伦贝尔草原腹地，露天煤矿开采给草原带来环境破坏。2009年神华宝日希勒露天矿的废水往草原上排放，只有3年时间，冲刷出20多米深1000多米长的草原峡谷。被冲刷的沙土覆盖了下游的草原” （引自卢广作品介绍）……何其触目惊心，阿鲁斯说他的一些马匹就拍摄于锡林浩特市郊区一个废弃的煤矿坑，人被迫在其中养马，这就是今天的草原。 但相较于传统纪实摄影的杂文式批判，阿鲁斯的呈现方式更接近诗歌。1989年自杀的著名诗人海子和马依然是阿鲁斯执着的精神意象，他的新作命名为《以梦为马》，来自海子名作，貌似对后浪漫主义诗人的最后留恋，在这个一点也不再浪漫主义的世界上，这个阿鲁斯用过期变质彩色胶卷营造的迷幻世界，表面绚烂如女声长调翻飞，非以前他的黑白照片里的呼麦苍茫，说它是向修拉的点彩派油画致敬亦可：染料散聚为点为面，让结实的大草原流离成为一个表皮剥蚀摇摇欲坠的乌托邦—是的，这不是修拉的大碗岛，不是海子的梦境，是真实腐烂着的锡林浩特一带病变中的草原。 成吉思汗殁后800年的蒙古，阿鲁斯不是啸聚的骑手，而是醉倒在石头的八百种名字之间的细腻诗人。心细如发的人的梦境，细察往往如瘟疫，在每个角落恶之花萌生，不但吞噬了骏马和草原，还阴噬着远方的陵墓—远方的成吉思汗。而另一些远方，那些烂尾楼、加油站、几何厂房，在阿鲁斯镜头中呈现出迥异于西方地景摄影艺术的冷峻和漠然的阵阵悸动，仿佛鬼城之花随时随风疯长。 阿鲁斯说：“马、沙漠、水、遥远的地平线……这些一直都让我着迷，还有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们，他们的侧面，他们的背影，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些地方曾经发生过历史上很辉煌的事件。现在这些地方的人们无所事事，我也是无所事事，拍摄了看不清面孔的人们的影像。曾经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拍清楚？我说，拍清楚有什么用呢？”
不变的只有马，这里的马深陷一种暧昧的困顿之中，以马为梦，马就是梦魇本身，在天地之间沉重而潮湿的喘息中蹒跚而行。马一如阿鲁斯影像中滋生随意的色彩，并不知道方向，相比其早期黑白影像中那些凌厉地冲出或猝死的马匹，这些马有更多的倦怠和虚无。 过期胶卷化学染剂的随意变化，带来影像的不确定也无意中继承了阿鲁斯的早年风格：摄影的未知性所蕴含的神秘，令摄影行为带有行为艺术的冒险在其中。不同的只是他以前是通过固定的慢速快门达到这效果，现在从摄影的物理实验转变成化学实验，这实验始终如一地呼应着一个摄影师在其失落的故土大地上漫游的放任自流。 以前我曾这样介绍阿鲁斯：“他的相机好像从来没有好过—它只有一档三十分之一的快门，所以他的草原永远是颤抖的、模糊的，然而这摇动的光影正好传达了肥沃草原的磅礴大气，流逝的人和马既携带着草原浪人的野性，又暧昧地惋惜着它的没落。”那时的阿鲁斯的诗意是进取的野心勃勃的诗意，今天阿鲁斯的诗意掩饰不了绝望和架空感，他的旧理想画图里的马和人越来越枯寂静止，只任由那些病毒色彩皮相在其骨骼之上涌动。结实的传统纪实摄影记录的残酷，阿鲁斯用一个蒙古人的疼痛醉意咬牙裹扎之，其上暮色滴血，郁结不散。 以梦为马，海子的理想其实在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实现过。阿鲁斯的马更像是马的鬼魂，这个时代的诗意注定残酷。9月我在北京万圣书园做诗歌朗诵会，阿鲁斯也来听我读诗，我读的其中一首《反秋声赋》，最后几句其实也是写给他的： “我们都是马的亡灵，在蓝旗营 听一个蒙古人祭祀我们。 骨骸依然狂奔四环向东，浓霾如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