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老职工陈焘(化名)近一周里第三次来到凯旋西路3号,这里是洛阳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集团公司)的办公地。此时,集团公司破产方案已被洛阳市政府批准的消息正在春都老职工们中辗转流传。 “破产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我也来打听打听情况。”陈对记者说。56岁的陈焘1979年2月洛阳肉联厂成立时进厂,此后屡次成为厂里的生产标兵。事过境迁,如今陈的心境如背后尘封已久的厂房,寂寞而忧伤。
但与前几次一样,陈焘并没有从公司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
破产作为一个敏感话题,正式宣布之前的保密是必要的,陈焘对此并无埋怨——厂子既然都成这样了,早几天晚几天公布都一样,他更为关心的是破产补偿能否让自己满意。
这恰恰也是洛阳市政府和春都集团公司高层所担心的。“我们一直在争取政策性破产,以保证重组顺利进行,但难度相当大。”洛阳市政府一位主管官员向记者坦言。
破产方案的确已被通过,重组方案中不排除与外方合作的可能。春都集团公司某位高层证实。
“与外方合作?”陈焘大为惊讶,“难道与美国合作的那次教训还不够吗?”
陈所说的“那次教训”指的是1994年春都与五家外资企业的合作。该次合资以美国总统亲自出面,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欠款而告终。
上市还款
陈在记忆中将时间回拨了10年,那时的春都红火且张扬。
1994年9月,美国宝星投资公司、新普利有限公司、新加坡罗克维尔有限公司、加地有限公司、普来西斯有限公司等五家外商合资企业,由设在新加坡的总部代表率领,拿着美元支票到洛阳签合同。其中的一个花絮是,由于当天汇率变化,注册资本还差几美元,美方代表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补足了差额。洛阳市政府当时亦极力支持该项合资,只用一天时间就办理了注册登记手续。新成立的公司称洛阳春都实业有限公司(实业公司),其中,外方以出资折合人民币2.91亿元,占总股本52%。
但这段协议50年的“姻缘”仅维系不长时间,美方就提出了撤资要求。按照公开的说法,导致美方“变心”的导火索,是春都意图上市——1998年,春都为在A股上市,组建洛阳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而外方对实业公司大部分优良资产被划到拟上市公司中表示异议,双方矛盾激化,外方强烈要求提前中止合同,撤回投资。
另一说法是,外方投资中有相当部分来自德州退休金(小布什彼时是该州州长),该笔投资在春都项目上连续几年多没有明显收益,引起了美国国内股东的强烈不满。
一个确认的事实是,1997年,外方从新加坡总部派驻了财务总监曹国昌进驻春都。这个新加坡人在春都整整一年,“吃遍了洛阳的小吃”后就回新加坡了。美方随后提出了撤资要求。
一位已离职的春都老人透露,曹国昌进驻春都一年,不单品尝洛阳的小吃,还搜集了春都挪用外方投资的确凿证据;此外,他还清查了春都的帐目——财务状况恶化,甚至发现了大量假帐。比如,1997年,春都一年的销售额是18至20亿元人民币,但春都上报到洛阳市、河南省政府乃至内贸部、国家统计局的数字是25亿。
外方直接向外经贸部、国务院反映,措辞十分激烈,认为“中方欺骗了外国投资者,存在严重的诚信问题”;“该事件如不能妥善解决,将影响到外国投资者对华投资的信心”。随后访华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亦向中国政府交涉春都投资问题。
1998年11月,春都同意外商撤资,将实业公司股权转让给集团公司,偿还外商4.2亿元人民币。此时,春都实业公司已名存实亡,留守的28人靠讨账及出卖剩余资产维持生计,营业执照多年未经年检。
1998年12月,洛阳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在深交所上市,募集资金4.098亿元。2001年,作为上市公司大股东的春都集团公司,将上市募集的大部分资金用以偿还外商。
2003年年底之前,外商欠款终于全部还清。春都却到了穷途末路。
明星陨落
1994年下半年,春都连续5年高速增长的销售额开始下滑,24小时开工、四班倒的火腿肠生产线首次出现开工不足的局面。
身为春都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高凤来此前已在寻找春都新的经济增长点,他聘请的顾问提出走多元化之路。此时,扩张、兼并、追求规模效应成为企业发展的关键词。
为树立“大春都”,在当地政府“高起点,超常规,大跨步,跳跃式”思路的推波助澜和金融机构支持下,春都从1995年开始实施多元化战略:兼并收购了安阳内黄县冬夏枣茶饮料公司、南阳猕猴桃饮料厂、西峡县罐头食品厂、大同肉联厂、周口清真食品公司、平顶山肉联厂、商丘肉联厂等企业;新上低温肉制品、茶饮料、饲料、包装材料等项目;参股郑州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南都塑胶公司,河南金运房地产公司等企业。
最多的时候,春都同时上马8个项目,所需资金高达10亿元人民币,此时春都年利润才1.5亿,只能大量举债。
春都在饮料项目上的最大一笔投资是收购郑州航空食品公司,前后耗费数亿资金。为造成广告效应,公司掏100万买回了周恩来总理生前坐过的报废专机,但该厂“从收购那天起就没有生产过”。
之后,春都又在洛阳建饮料厂,计划投资近亿元资金。该项目1994年12月成立筹建处,直到1999年尚没有建成。花费2200万从日本进口的设备,放置在刚盖好的厂房里后一直闲置,至今还没有安装完毕。
“后续资金跟不上,别说流动资金,就连厂区路面硬化的钱都没有了。”一名参与该厂建设的员工称。
洛阳饮料厂无疾而终后,筹建人员曾经试图与百事可乐、旭日升等饮料企业商谈合作事宜。旭日升当时有意让洛阳饮料厂为其代工,后因春都要价太高告吹。
这些项目动辄投资数千万,多则投资过亿,但决策过程却十分仓促,缺乏充分论证。一名当年参与内黄冬夏枣茶饮料厂收购项目的原春都员工回忆,该项目从谈判到收购结束仅用了一周时间。
通过投入部分现金、承担全部债务,春都属下公司达到32家。8亿多“真金白银”如胡椒面撒向各地,而投资大多无人监管,持续亏损。
这一过程中,春都帐面资产由1987年的3950万元迅速膨胀到30亿元,年均增速近6倍。债务增长亦惊人:1995年末,春都贷款余额不足千万元。1996年10月到1997年底短短14个月时间,春都在中国银行洛阳分行的贷款增加三个多亿,含省行直贷人民币13000万元、外汇贷款1900多万美元。此时,春都这艘“航空母舰”远看气势雄伟,近看则已百孔千疮。
1997年开始,由于自身战略失误及对手挤压,春都销售收入锐减,经营出现亏损,市场占有率从最高时的70%跌到2002年4月的10%。
1999年5月,春都集团董事长高凤来病逝,原春都集团第三把手——副总经理赵海均接任。履新不久的赵海均每天一大任务就是应付前来讨账的银行。赵上任后显然吸取了前任的教训,不再盲目扩张,但春都败局已定,赵海均亦无力回天。
2002年7月,春都系几无可用周转资金,主业基本停产,亏损数亿元。中外双方、银企关系、业务伙伴关系全面恶化,市场几乎丧失殆尽,人员大量出走。春都拖欠职工养老金2000多万元、医药费600多万元、职工工资5个月、税款300万元左右、水电费120万元、贷款利息亿元以上,帐户常被冻结。
一代企业明星彻底陨落。
强势与弱势
一位春都老人认为,春都疯狂收购的背后,是政府伸得过长的手——政府指定一系列的“规定动作”,而分配机制却迟迟不放权。
春都最红火的时候年销售额20多亿元,高层领导仅拿2000多元月薪。高凤来曾到省市两级政府申请给予适当的激励措施,比如股权、年薪制等等,但始终没有得到批准。去世的时候,高凤来月薪还仅仅2200元。
而河南另一家企业漯河双汇,与春都企业性质完全相同。但当双汇集团董事长万隆提出改革分配机制后,漯河市政府很快答复:万隆年薪150万,其余高管人员让万隆自己“看着办”。随后,双汇生产车间主任年薪被调整到了30万,销售骨干年薪达60万。双汇高薪机制很快产生效应——春都骨干纷纷跑向双汇。一个笑话是,春都董事会开完,会议内容第二天就到了万隆的桌上。
作为政府的“规定动作”,“拉郎配”在春都收购过程中随处可见。一大批资不抵债、亏损严重、包袱沉重的企业被政府推给了春都。
“身为国有企业的春都,面对政府指令性收购,根本没有谈判的资格,只有被动接受。”一名春都元老说。
为让春都“愉快地接受”,政府同时给春都提供了大笔配套贷款。
实际上,高凤来去世后,春都主要债权银行曾试图联手不再给春都贷款。但在有关部门的干预下,“封杀”春都的计划并没有执行。
面对强势的政府,春都管理层更显现其弱势。
毕业于焦作矿院的高凤来算是科班出身,春都人心目里,高凤来慈眉善目、很好说话。这本是高平易近人的优点,但在当时的春都,高层要求过于宽松,导致整个公司管理松散,随意性很强,表现出来的是公司执行力差。
春都最红火的时候,浪费十分惊人。一个处级干部一个月报销的招待费竟达20多万,公司一副总经理一个月报销2万多元手机费,而当时手机在省会郑州尚不普遍。春都中层干部就配专车,小汽车最多时达232辆,其中3辆奔驰,N辆凌志、奥迪。
春都高层曾试图严格控制干部“三费”(手机费、汽油费、招待费)报销,其中一项是将公司所有小汽车统一管理,用车需审批,并计划拿出200辆小汽车投放到洛阳市场出租。但很快就有人以工作太不方便为由,找领导批条子将车开回。不久,收回的车又被开走了。
或许,春都高层执行不力还有其它考虑——要求的激励政策不被批准,管理层本身有苦难言,只能让兄弟们通过这种方式补偿。
银行套牢
春都是中行洛阳分行贷款大户、欠息大户。与该行有授信关系的春都系公司有4家:洛阳春都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股份公司)、洛阳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集团公司)、洛阳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公司)、洛阳春都实业有限公司(实业公司)。截至2004年3月20日,4家公司在中行洛阳分行贷款本息折合人民币45344万元。
春都大肆收购、兼并、控股、参股,大都由股份公司作为贷款主体。至1997年末,股份公司贷款总计9.5亿元。事实上,股份公司使用的贷款约2亿元,其余约7亿元由饮品、药业、集团等公司占用。
“这些公司不要说还本,就是付息也不可能,应付利息挂在往来帐中,长期帐目不清、责任不明、无人过问。”一当地银行业人士称。
1999年初,股份公司在中行洛阳分行的贷款开始欠息。截至2004年3月末,在该行人民币流资贷款5800万元、中长期贷款3060万元、外汇贷款900万美元,贷款合计16312万元,本外币贷款欠息6788万元。
随着春都1994年合资、1996年集团公司分离,股份公司资产大部分被剥离出去,而贷款却被完全留下,现只有28人留守。担保单位洛耐集团、洛轴集团、洛铜集团均是中行洛阳分行的授信企业,三单位均拒绝在催收贷款通知书上签字盖章。股份公司显然无法足额偿还中行洛阳分行贷款本金及利息,贷款损失已成必然。
1996年12月25日,春都集团股份公司所属的药业、饮品、水产、畜禽等分离出来,组成洛阳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截至2004年3月末,春都集团公司在中行洛阳分行人民币贷款3162万元,其中兼并外贸加工厂承担贷款265万元;外汇贷款1016万美元,本外币贷款欠息折合人民币3609万元。
春都集团公司的人民币贷款全部由洛阳巨龙通信设备集团有限公司担保,该公司在中行洛阳分行贷款1.493亿元,实力一般,贷款已出现风险。
因春都集团及其关联企业此前长期占用巨额资金、经营不善及其他主客观因素影响,洛阳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在中行洛阳分行的贷款,从2001年第三季度已开始欠息。债权银行认为,该公司靠正常生产经营归还贷款的可能性值得怀疑。
2001年9月初,中行河南省分行风险管理处调查小组在对春都的调查报告中称:积重难返,曙光难现。
中行洛阳分行某领导认为,春都经过股份制改造、中外合资、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包装上市等一系列运作,每走一步,每成立一个公司都要增加许多贷款,带走一些资产,留下一个空壳,逃废一批债务,“教训极其深刻”。
中行洛阳分行一直考虑如何化解该巨额信贷风险,但苦无良策:一是企业自身已病入膏肓;二是若采取法律诉讼,涉及标的金额大、费用高、执行难、效果差;三是当地政府保护和干预难以逾越,很难有所收获。该行一名负责人表示。
据悉,洛阳市西工区法院去年曾从春都帐户上执行走20余万元,但在有关领导干涉下,第二天便又如数退还。
“鉴于如此执法环境,通过起诉借款人来达到清收的目的,很难奏效。如果起诉担保人,势必会危及到我行在这些单位数亿元的巨额授信资产,进退两难。”中行洛阳市分行一名负责人称。
2003年春都资产重组工作基本结束后,经营仍没有明显好转。再加上两大股东之间的磨擦、及政府保护,致使清收工作无法进展。该人士补充说。
据透露,春都集团公司破产方案包括新成立7家公司,将集团公司资产全部装进去。一旦该项破产完成,春都系将只剩下海拓普间接控制的春都上市公司。而传言洛阳市政府与重组方海拓普之间恩仇未解或会影响上市公司。
本报记者3月底多次联系海拓普老总刘海峰,但刘的手机一直关闭。刘的秘书谢昊称“刘去省里开会”,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门卫称“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刘总了”,公司副总裁陈阳友则称刘“去北京开会,没说几天回”。
身在乱世春都,刘海峰及其控制的上市公司又将有何种命运?
春都年谱
●1968年,洛阳地区食品公司与洛阳市冷冻厂合并,成立洛阳食品购销站,1979年2月更名为洛阳肉联厂。
●1986年洛阳肉联厂引进日本火腿肠灌装机。
●1987年8月,中国第一根被命名为“春都”的火腿肠在洛阳诞生。
●1992年,洛阳春都食品集团组建。
●1993年8月,成立洛阳春都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1994年,中外合资成立洛阳春都实业有限公司。
●1996年,成立国有独资的洛阳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1998年,组建洛阳春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年底上市。
●2002年4月16日,春都“ST”特别处理。
●2003年3月,“ST春都”被暂停上市。
●2004年1月15日,ST春都恢复上市。
春都上市公司股权变更情况
2003年3月,大股东洛阳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将其持有该公司的10000万(占总股本的62.5%)国有法人股中的9340万股分别转让给郑州华美科技有限公司(西安海拓普控股公司)6000万股,占总股本的37.5%,转让给河南省建设投资总公司3340万股,占总股本的20.875%。
2003年7月,经法院判决,将春都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持有的660万股,占总股本的4.125%,过户给中航公关广告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