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的逻辑
2003年12月29日,河北张家口已进入深冬,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所过之处,泼水成冰。深夜11点,人们早早熄灯,躲进温暖的被窝,只有南汽汽车维修站仍然亮着灯,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又在通宵达旦地加班修车,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了14个小时。老板王立新躲在装有暖气的办公室里,脚架在办公桌上,一个人生着闷气。
下午,管理部门来了几个人,说是来检查的。王立新早就领教了这帮人的厉害,便懂事地破了笔财将这帮人打发走,心里却很是不平,无名火找不到出口。门开了,钣金工赵林冬畏畏缩缩地探进来,嗫嚅了半天才说清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正在维修的那辆奥迪车窗玻璃。王立新气血冲顶,扬手就是一耳光扇过去,跟着又补上几脚,揪着赵林冬的耳朵就去院子里查看现场。一块窗玻璃几百元啊,这意味着王立新今天的利润几乎全泡汤了。王立新出生在江苏农村,家境贫寒,初中没读毕业就出来学修汽车,其间没少挨老板兼师傅的打骂。在他看来,老板打骂教训员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更何况他正在气头上。
拉开车门,和赵林冬一同修车的另一个员工宗贞军竟然在车内睡着了。王立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宗贞军揪了出来。宗贞军一看老板站在面前,睡意顿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认错。王立新当胸一脚踹过去:“滚起来,到寝室去!”王立新铁青着脸,他决心要好好惩罚一下这两个员工。他的观念和思维习惯没有带领他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员工之所以打碎玻璃、偷着睡觉,其实正是由于超长时间的加班所致。
王立新的惩罚是罚冻,他让两名员工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到零下6、7度的室外去!两个小青年浑身颤抖,哪里敢脱。王立新一声紧似一声地催促。赵林冬屈服了,他脱光衣服,站到了室外那块可以将人体全部热量抽干的青石板上。赵林冬在王立新的维修站里已经工作了一年,他深知王立新从来说一不二。
宗贞军进王立新的维修站只有2个多月,按王立新的说法,是“还没有完全调教顺”。蒙羞的耻辱和对室外严寒的恐惧使他不敢脱下衣服。王立新岂能让这个瘦弱的新员工给犟过去,从而失去权威,他必须让他屈服,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
几年前,王立新还在山西,刚由一名汽车修理工变成一个小小的汽车维修摊点老板,几个街头混混找上门来,要“几包烟钱”。王立新不肯,结果被这帮人打得半死,最后还是不得不赔着笑脸给了,而且还拿出了更多的钱。此后,规规矩矩定期交纳“保护费”。
暴力面前,识时务者聪明反击,不识时务者当场反抗,畸变者屈从暴力,尔后变本加利地残暴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寻求心理平衡。王立新属于最后一种人。据熟悉他的人透露,从此,在比他更强势的人物面前,他忍气吞声卑躬屈膝;在他拿捏得住的人面前,比如员工、老婆,他就大耍威风、滥施暴力,以此找补尊严。同时,他发现,在暴力的威胁下,员工们做事无不小心谨慎,而且每天工作15个小时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更没谁敢向他提什么加班工资。在他王立新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8小时工作”这个词,更没有“加班”和“加班工资”这一说法。
经过10多年发展,王立新的“事业”由街边维修小摊点变成租用了好几间房屋和一个小四合院的汽车维修站,“财富”也扩张到“能买得到4辆斯泰尔重型汽车了”,由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变成管理着近10个员工的真正老板了。在家乡的农民看来,王立新无疑已是“成功人士”,毕竟他才31岁。王立新对自己从多年摸爬滚打悟出来的土经验很是得意,时下一些企业流行的什么激励机制、什么人本管理等理论,他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那些书呆子搞出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说白了,那叫迂腐,根本不适应社会。
王立新认识几个搞建筑和挖煤矿的老板,在一起交流心得体会时,大家都是一个看法。他们说:“工人就是贱,你把他当人看,他就把尾巴翘上了天;你不把他当人看,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他倒服服帖帖。”王立新发现,与那帮建筑施工老板和煤矿老板比起来,他“温和”多了。那帮人,不但工人敢打,就连被占用土地的农民也敢打;为抢业务,他们甚至和其他施工队打,直到竞争对手不敢去接他们看中的合同。
5年前,老家一个17岁的农村姑娘经人介绍到王立新的维修站来打工。小姑娘漂亮单纯,王立新一看就起了色心,几天后,便闯进女工宿舍,对小姑娘动手动脚。小姑娘拼命反抗,王立新失去耐心,几拳打下去,小姑娘就只剩下哭的份了。不久,小姑娘就有了身孕。生米做成熟饭,小姑娘就变成了老板娘,为王立新生了两个男孩。结婚生子,在农村人看来,那是男人们最大的使命和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情。王立新却很简单,几拳头就把老婆打到了手,完成了人生大事。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立新牌”理论:拳头就是真理,暴力就是权威,有暴力就可以成为强势人物,就可以获得财富和其他一切东西。
冰与火的私刑
王立新捡起一根内含钢筋的汽车密封胶条,对着宗贞军的后背、屁股就是一阵狠命地抽打。宗贞军剧痛钻心,大喊:“二哥饶命。”王立新哪里肯饶,冲将上去,逮住宗贞军的衣领,三五两下,将宗贞军剥了个精光,推出门去。宗贞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头重重地碰上了院里的烤漆铁柜。
屋外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刻骨,两个裸人抱紧双臂,缩成一团,不住地求饶认错。恶作剧在王立新心里升起:“你们不是叫冷吗,那好,我就给你们加热。”
宿舍的炉火上,员工们烧的一桶洗澡水将开未开。王立新舀了小半盆烫水,对准二人直泼过去。看着两人尖叫着、哭喊着、蹦跳着,王立新觉得很刺激,钻进屋又舀第二盆、第三盆水。屋内,炉火正旺,水越来越少,越烧越滚。开水沾在两个青年稚嫩的皮肤上,马上就烫起了一个个大大的水泡。
但是他们却不敢逃跑。冰天雪地,身上连一条遮羞的内裤都没有;再说,维修站单家独户地立在城边,要走很远才有人家,或许还没有逃出去,他们已经被老板抓回去了;第三,身无分文,在这夜深人静的寒夜,他们无路可逃,也无钱可逃,更不用说逃回远在江苏的老家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学乖”了,他们知道逃跑的下场。
王立新一般都不招河北本地的员工,相反,他托亲戚朋友在老家或远处物色汽车维修工。宗贞军曾在云南、山东等地干过汽车维修,工资从800元至1000元不等。王立新的亲戚找到他,请他到王立新的工厂去工作,工资1200元。宗贞军带上去河北的单程路费就去了,怀抱着挣一笔钱回乡结婚,完成人生大事的美好憧憬。去后一看,一天工作10多个小时,还经常挨老板的打骂,才知道掉进了魔窟。过几天,王立新就找他谈话了,说他手艺不行,工资只能开800元一月;再过几天,王立新又找他谈话,说他干活不努力,工资降为400元一月。宗贞军后悔了,想辞职回家,却已经没有了回程的路费;找王立新借,当然借不到,只好忍,想忍到月底发了工资就回去。没想到,到了月底,只发50元的生活费,说工资要到年底才一起结算,想想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只好继续忍下去。
一天,一个员工想跑,刚逃出去没多久,就被王立新抓了回来。一顿暴打,直打得这个员工鬼哭狼嚎,听得其他员工头皮发麻、背脊直冒冷汗,从此便很少有人敢逃跑了。只有一个20多岁的女喷漆工,心想王立新再狠,也不可能对女人大打出手,就吵着向王立新要工资,王立新不给,两人便吵了起来。不久就看见王立新顺手抄起一根铁棍,抓住这名女工的头发,按在地上就是一阵狠打。后来,这名一心要逃出去的女工省吃俭用,硬是从每月50元的生活费中节省了一笔钱下来,一天深夜摸黑逃跑了。王立新带人去追,没抓到,便狠狠地说:“也好,帮老子省了一笔工资。”此后,先后又跑了两三个员工。王立新便将这帮员工看得更紧了,后面的人想跑也不容易了。
其实年终才发工资这招并不是王立新的独创。在汽车维修、建筑施工、采矿等民工集中的行业,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但王立新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薪酬制度的好处,因此也就将它运用得出神入化:第一,可以用还没拿到的工资将员工拴住,让他们想走走不了,一旦他们要走,先前干的活就全白干了,他就可以少支付一笔工资;第二,平时只发给他们50元的生活费,这就从经济上掐断了他们逃跑的能力,此招为“釜底抽薪”;第三,到了年终,还可以用种种借口扣发他们的工资;第四,如果每月发几百元钱的工资,连自己都觉得少得可怜,如果一年发一次,尽管扣了很多,但集中起来看,还是比较多,员工们也可拿着这笔钱体面地回家过年;第五,万一有什么事,自己卷款一跑,员工的工资也就全免了。
总之,这种薪酬制使老板有很大的腾挪空间,而员工却被套得很紧,对老板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就是王立新的管理理论,实践证明,效果好得出奇。员工们一个个低眉顺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最好的说明。
角斗士的刺激
赵林冬和宗贞军惨叫声声,其他员工再也无法闭目塞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老板上演的这幕“杀一儆百”的惨剧。
滚烫的开水在两人身上大面积散开后,热量被深夜刺骨的寒风迅速带走,比没浇水时更冷上了百倍。很快,两人便如同裸身于北极的冰窟。看着这两头浑身直打哆嗦、不断哀鸣的小绵羊,王立新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和优越,他不仅操控着两个小员工的生计,还操纵他们的生死。在他眼里,两名员工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两只任他随意捉弄、满足自己变态心理的玩具,并随即下达了另一道意想不到的命令:让两名员工相互殴打。
被逼无奈的赵林冬和宗贞军敷衍着“打”了起来。王立新感觉这种应付的假打很不过瘾,于是颁布“内部激励机制”:狠狠打,谁打赢了谁先进屋穿衣服。再加上一条:“谁不认真打,我就叫所有的员工打他。”
对温暖和生存的强烈渴望,对被殴打和死神的本能躲避,使得两个善良的青年加大力量真打起来,应付和比划变成了一场争夺生存权的你死我活的角斗。在早已感到生活单调的王立新眼里,这场角斗变得无比精彩。几个回合后,瘦弱的宗贞军发出哀求:“二哥,我打不过他,我认输了。”
王立新的大哥也站出来劝到:“老二,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哟。”
然而,导演加裁判的王立新怎能让这出精彩的角斗就此草草收场?他决不允许这场角斗因为一个“懦夫”的主动认输而中断!王立新说:“怕什么,打死大不了赔他20万!”
裁判打出比赛继续的手势。两人只好继续恶斗下去。20分钟后,当体格稍微强壮的赵林冬最后一拳落下去,宗贞军像一只布袋无力地瘫软在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比赛因为一个人的倒下似乎就要结束,王立新却还没过足瘾,他马上想出一个更加别出心裁的创意,命令两人轮流着相互背着跑,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口号:“谨慎小心!不再偷懒!永不犯错……”看着赵林冬裸体背着同样赤裸的宗贞军光脚踩在院子的碎石上,东倒西歪地跑着,气喘吁吁,却还不停地喊着口号,样子很是滑稽,王立新兴奋得哈哈大笑。
跑了两圈,赵林冬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轮到宗贞军背赵林冬了,但他已经身受重伤、体力耗尽,根本就背不起赵林冬。王立新方才满足地裁决,赵林冬胜,宗贞军负。于是赵林冬得以进屋穿衣服然后继续加班干活。负方宗贞军则再一次受到拷打。王立新高举汽车密封胶条照准宗贞军一阵劈头盖脸地乱打,边打边问:“以后还偷不偷懒?”可怜的宗贞军冻得牙关直打哆嗦,剧烈的伤痛已经使他开始变得麻木、休克,这使他对老板的问话难以集中精力并反应迟钝。王立新却以宗贞军仍然顽固不化为由,命令宗贞军继续在寒风中罚站思过,自己则进屋烤火喝茶。
罪孽
10多年前,刚出生社会不久,王立新的父亲就去逝了,他觉得邻居们开始欺侮他们一家。一次,有个邻居和他母亲吵架,王立新抓起一把菜刀就冲了出去,将这个邻居追得满村乱跑。从此,再也没人敢招惹王立新一家。王立新第一次体会到了暴力的妙处,他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鬼都怕恶人。”这样想着,王立新恍惚进入梦乡。
凌晨1点半,一觉醒来的王立新见宗贞军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似乎没了动静,才叫赵林冬将他扶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教育。严寒、烧灼和剧烈的疼痛袭击了这个年轻人两个多小时,他已经出现疼痛性休克和精力衰竭,还未走到办公室门口,便从赵林冬的肩上滑落下去,瘫软在地。
此时的宗贞军只剩下满眼的仇恨。他惟一想要的就是死,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让漠视他生命的老板付出代价!
赵林冬把他扶到沙发上,他挣了下来,坐在地上,赵林冬给他穿衣服,他扯了下来。王立新跑过来,用铁棍敲打着铁床,逼迫他穿上衣服。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王立新乱了方寸。终于,宗贞军出现了死亡的征兆,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当王立新终于感到大祸临头,并迅速将他送到医院时,宗贞军已经死了。
王立新此时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终于知道弱者还有报复强者的极端方式。他哭了,哀求医生把他救活,救活宗贞军就是救活他自己。但医生已经回天无力。即使救活了宗贞军,并间接救活了他,也挽救不了他恶毒的灵魂。
2004年11月20日,王立新被执行死刑。临刑前,他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只是想教育一下员工,想不到竟被判了死刑。”他强烈地留恋着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不想死。
王立新被枪毙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送了人,只有4岁的大儿子由他老婆那80多岁的奶奶照顾。老婆今年才23岁,也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他被枪毙后,他的老婆就去上海打工了,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就更不用说养活两个孩子。将儿子送人的决定是王立新自己作的,其凄惶的心境可以想见。他终于真正理解到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两个成语背后的凄惨。
然而,这个自私的老板还仅仅是从自己的得失中去忏悔自己的过错,却很少去思考他给两个员工和两个员工的家庭所带来的伤害,记者不得不将亲眼所见的另外两幅场景描绘给他的灵魂看看。
2004年12月中旬,寒流扫荡着一马平川的苏北平原,朔风打黄了河边密密丛丛的芦苇。宗贞军的钓鱼竿倚在空洞洞的梯道里,上面已经尘封了蛛网,他年轻的躯体已经化成几捧骨灰孤独地埋在一片荒凉的油菜地里。
宗贞军借了6万元修建的新房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空空荡荡,心爱的姑娘没有再上过他家的门。死者已经长眠于九泉,痛苦却永恒地留给了活着的人们。体弱多病的父亲、单眼瞎的母亲、以及他那80多岁的奶奶不得不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痛,终日以泪洗面。这个本已贫穷不堪的家庭如今失去了经济支柱,同时又因法院的民事赔偿判决并没有真正兑现反而还因为远赴他乡打官司负债累累。
赵林冬,这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一年前那个夜晚的暴行,在他的腹部、大腿、甚至阴茎上都留下了清晰的烫伤痕迹,并在他心里留下永远的阴影,让他夜夜恶梦,让他小便不畅,让他少年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