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我的职场十年
不得已的越权
1994年11月份,我们的专用芯片第一次试流片。Mitch带着芯片样品,立即赶到了惠州。我们紧张地开始了芯片的测试。
所以紧张,一方面因为这是我们产品的核心所在,更因为我们按照一次流片成功的预计,已经和美国TVB签订了供货合同。第一批产品预计将要在1995年2月份到达美国,届时TVB将在完成系统测试后,正式开通卫星电视付费频道。三天的测试很快就结束了。谭自强报告芯片一次投片成功。眼看产品经过近一年的研发,就要投放市场了,公司上下空前欢喜。Mitch立即返回美国,准备正式生产投片。
没过两天,谭自强悄悄地找到我,“谢耘,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们刚刚发现芯片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我大吃一惊。“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开始没有发现?”原来,当时测试时,技术人员只是注重了功能的正确性测试,没有去测试片上存贮付费授权信息的存贮器的电流消耗量。这部分存贮器中的数据是不能丢失的,要能够用纽扣电池维持十年的时间。所以其消耗的电流要在纳安培水平上才行。Mitch走了以后,他们才想起测这个指标。一测吓了一跳,电流高达毫安培量级。这意味着使用纽扣电池,数据只能保持几天,而不是原来设计的十年。“所有的频道你们都测了吗?”我焦急地问道。“一百个频道分为四组,每组我们都测过了。”“一定要封锁消息,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也不要报告给公司领导。我们赶紧商量一下。”我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和谭自强说话。
这个消息对我来讲如晴天霹雳。
我在心中紧张地盘算着如果芯片不能使用,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确定芯片的问题,重新修改设计再去投产,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而在客户那边,由于我们是新产品,所以没有系统可靠性方面的优势。一旦芯片的问题曝光,客户寻求新系统几乎成为必然。同时我们潜在的客户也将对我们系统的可靠性产生疑问,哪怕我们改掉缺陷之后。而且,当时公司经营情况不好,从上到下对这个项目寄予厚望。如果丢掉第一个合同,对公司将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一番盘算下来,我更加从头凉到了脚——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任何能够补救这个缺陷的办法,而其导致的结果又如此的严重。
几个人坐在一起,费尽心思,除了重新投片以外,也没有想到其它任何出路。我突然想到,除了那一百个正常的付费频道外,我们在芯片上还设计了四个“每次观看付费频道”(Pay Per View Channel,简称PPV)。“四个PPV频道你也测过吗?”“一百都不好用,那四个怎么可能没问题?”谭自强显然没有信心。“我们还是测一下看看。”我坚持道。
我在旁边紧张地看谭自强的测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奇迹竟然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了——这四个频道的电流消耗与我们设计的完全一样!大家简直无法相信这个结果。反复的测试表明,这不是白日做梦。可是,最初的激动很快就演变成新的无助——TVB准备上四个频道。但是通过分析,由于PPV工作方式与普通频道不同,四个PPV频道只能当作两个普通付费频道使用。真好像刚爬出泥潭,又跌入深渊。
显然,我们产品就是这个样子了。出路只能从客户那边来想了。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排除将要发生的灾难性后果对我的心理的影响,又开始了冥思苦想:从客户的商业计划分析,他们由于是第一次开通付费频道,所以尽管客户计划开通四个频道,但是开始只会先上一个。半年后再上第二个。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其中找机会了。我把谭自强等找到一起,讲了我的设想:先用两个PPV频道作为一个普通付费频道用,让TVB按时开通第一套付费电视节目。随后的半年时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芯片的修改。然后再用新的机器,换回前期交付给客户的带有带缺陷芯片的产品,当然到时候要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这样, 我们的损失最大也只有前期的供货,而得到的是第一个合同的顺利执行,以及市场形象的维护。
这个主意有点出乎大家的预料。大家还探讨了肖萌提出的,用授权管理系统,通过四个PPV频道,来实现多个普通付费频道的可能。肖萌也是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的毕业生,比我低四级。原来在公司负责卫星电视接收机的产品开发。他在电视加密收费产品准备生产的时候,加入了这个项目。
经过权衡,我们一致认为我的建议尽管风险很大,但是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装有带缺陷芯片的产品,在客户和公司其他人员,包括总工程师和其他高层领导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抵达了美国,开始向客户销售。三个月后,卫星转发器涨价,TVB决定暂时只开设一个付费频道。自然我们也就不用更换新的机器了,尽管当时修改后的芯片已经投产。
一场灭顶之灾,以我们没有任何损失的结果,消解得无影无踪。是命运?还是天助?只是这个过程,让肖萌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同第一批产品一起,被派到美国做现场技术支持。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风险的直接承担人面对巨大的危机,而且主动采取了以前我自己不可能采取的方式来应对。它让我相信自己确实从周博士那里学到了一些做事的真谛;大大增强了我面对挑战时的信心;也开始习惯在工作中,应对各种出乎预料的险情。
几个月后, 我大学的同学甄宏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在得知这件事情的经过后,他不太赞成地说:“谢耘,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确实,从公司的管理规则来看,我是没有权力在高层不知情的情况下处理这件事情的。可是当时的具体环境,使我至今确信,我的做法是唯一能够保护公司利益的选择——如果报给高层领导,由于对新技术和新产品理解的局限,他们很可能否定我们的建议;而且,我设计的应对方案,也没有对客户不负责任。
当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这种越权的事情。不过,我的胆量确实是被这次经历给练出来了。恢复了一些我少年时代的“敢说敢干”的性格——这是我小学老师当时给我的评价。
再入困境
可以共患难,不能同欢乐的事情,不幸地落到了我们这团队头上。产品出口,初战告捷,谭自强似乎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与大家的配合开始出现问题。
1994年年中, 我们参加了在北京的电视设备展览会。谭自强等携带相关设备参展。展会结束后,谭自强和设备均滞留在北京。可是,此时总工程师要带设备去上海给客户演示,几次催促谭自强将电视台端使用的图像加密设备送回惠州。开始谭自强坚持让总工程师调用生产线上的设备。后来在我们再三催促下,北京送回了一台图像加密设备。
设备一到,按惯例先要检测。结果发现设备不能正常工作。这个设备由于是电视台在发射端使用的,使用量少,不需要大规模生产。设备的制作一直是谭自强亲自操作,其他人对其知之甚少。看到设备无法使用,总工程师非常着急。我只能亲自处理。
事情比我们想像的顺利。我调用了一台生产用设备,仔细对比内部线路板的差别,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加密芯片的一条地线断掉了。
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不小。谭自强是我上研究生时最好的朋友之一。在我92年留学回国之后,他送给我一条印有清华校徽的领带。这条领带我至今还在使用。94年初,看到我喜欢条绒衬衣,他特地让他爱人给我买了一件紫红色的。
我天性不喜欢和别人发生冲突,所以不愿意因为不必要的冲突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因此等他回来后,我对他讲,如果他希望自己来全面主管这个项目,我可以把我的职位(研发部主任)让给他,然后我离开公司。我是真心实意地说这段话的,谭自强对此未置可否。
随后,生产线又出现重大问题。当时,北京有线电视台(后与北京电视台合并)向我们订购了一套系统,准备进行开通付费频道的实验。系统包括两千台接收机。这批接收机分为两个型号。机器生产完毕后,才发现产品输出图像质量不能达到要求,接收机的模拟和数字电路之间存在干扰。
谭自强经过一段努力,得出的结论非常不乐观。他认为印刷电路版设计存在本质的缺陷,必须重新设计。这意味着两千台机器将要报废。随后,谭自强便回了北京。总工程师和我们的总经理非常着急,公司总裁张云峰也亲自过问情况。事到如今,我又被逼入绝境。两千台机器报废,这个损失对公司非常严重——公司当时是靠贷款在支撑运作。可是这种电路之间的干扰,确实是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没有一定之规,随机性很强。
作为技术负责人,尽管我对技术设计工作几乎没有介入。但是解决这个问题确实是我责无旁贷的。我只好背水一战,请领导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来解决两个不同型号机型的干扰问题。
这时我的同事们来劝我,建议还是请谭自强从北京回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清楚他们的好意。大家共事已有一段时间,他们非常清楚我没有做过任何模拟电路的工作,更没有解决模拟和数字电路之间的干扰的经验。而且对于问题的难度,他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知道,谭自强已经不太可能来解决这个问题了。我没有别的选择。
总经理和总工程师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便立即带着曾经救我一命的李建平作为助手开始了试验。没有经验,没有一定之规,更无人去请教,我只好从研究芯片的功能开始。能帮助我的只有在大学的时候,学过的相关的电路和信号处理原理的知识,以及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向谭自强他们学到的一些电视原理。
我除了吃饭睡觉,就和小李泡在实验室里,试验各种我们能够想像得到的措施。三个星期过去了,在对电路做了五处改动后,我们一个型号的机器的图像输出质量,已经超过了普通电视机的水平。有了第一个型号的经验,另一个型号的问题很快也解决了。
这件事情,使得我们总经理和总工程师又多了一份对我的信任。可是我和谭自强之间源自研究生时期,持续了八年的亲密友情,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同事们看到我努力的结果,对我讲:“谢耘,看来只要是你学过的东西,你都能做好。这次大家真的都服你了。”其实在大学时期,我的同学们并不认为我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我的一个同寝室同学在大学毕业前,不知道因为感受到了什么,曾对我说:“谢耘,其实你并不聪明,只是比别人用功。”我答道:“你说得没有错。”
如果说当时我的回答还有一些虚伪的成分的话,八年之后的这次经历却让我明白,是否聪明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真的能够竭尽全力。回顾过去,特别是遇到像周博士这样的几乎天才式的人物后,我认为自己确实并不聪明,只是很努力而已。而我的这段工作经历让我看到,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天才来解决的问题极为稀少。我们面对的问题,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真正努力,就能够解决的。
记得在清华大学读硕士的时候,在《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北京大学一个留美学生的报道。报道的主人公是一个叫袁和的女孩子。留学期间不幸被肝癌夺去生命。她说的一段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只要努力,一个普通的灵魂也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谭自强这件事情,对我待人处世,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它让我意识到,对于成年的常人来讲, 功利的因素常常会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它很可能在一定的情况下超越友谊等因素,去主宰人的行为。理性地面对这个问题,和谐地与他人相处,而不是从一个极端——情同手足,亲密无间,走向另一个极端——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是一个成熟的人在所必须具备的一个能力。这也是职业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