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我的职场十年
第一次惊吓和乱中取胜
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项目总体上在按预期向前推进。因为没有一个十分周全的项目计划,为了保证大家工作的有效配合,我们每天早上都要开碰头会,检查进度,布置任务,协调工作。然后大家分头做自己的事情。由于我们身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便每天工作到晚上十点。在大学我是学雷达的,对电视可以讲是一窍不通。因此我便承担了微控制器编程的任务。这对我来说倒是轻车熟路。
尽管没有大问题出现,但是由于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紧张的任务,而且系统的核心芯片的设计,是TRW的人员在其公司内部进行的,我们无法随时看到进展。其实即使我们能了解,由于我们任何人都没有设计芯片的经验,也是不知深浅。所以我们依然忧心忡忡,看不出来我们能按时完成任务的依据在哪里。
1月底,中间的一系列测试都显示样机的功能没有问题,周博士便预订了2月4日去北京的机票,准备兑现其对客户的承诺。当时我们的项目计划在时间安排上没有一点余地。
在他和Pete将要启程的前四天早上,最后的图像处理芯片才完成,我们高兴地把价格昂贵的FPGA(现场可编程门阵列)装在了机器上。接通信号后,大家全都呆住了。图像加密后看上去没有问题,但是解密后的图像,尽管上下部分质量不错,但是在中间却莫名其妙的有一道粗粗的黑影,应该出现的图像却不见了。“天啊,怎么会是这样?”Mitch叫道,他是芯片设计的负责人。瘦小的项目技术总负责人Greg站在一旁,右手支撑着下巴,一如既往的一脸深沉,双眼凝视屏幕,一言不发。尽管大家忙了个满头大汗,可是直到下午,那道黑影依然固执地覆盖在屏幕上。
这时谭自强把我叫到另外一个房间。“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个黑影是怎么来的。我想我应该没有猜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我对电视技术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发现我们习以为常的电视信号,要远比看似神秘的雷达信号复杂。有了这点可怜的基础,我费了一些时间,听明白了谭自强对问题原因的解释。我感觉他的判断是对的。
晚饭后,周博士到了工作现场,召集所有的相关人员开会讨论。空气凝重而压抑。因为我的英语要好一些,所以我替谭自强详细解释了黑影产生的机理。大家各抒己见,场面倒是相当的民主,只是周博士一直一言不发。最后,除了一位TRW年轻的工程师外,所有的人都接受了谭自强的解释。时间已到凌晨三点,大家疲惫不堪,睡眼朦胧。周博士准备收场。“我也听不太懂你们每个人说的道理,搞不清楚谁对谁错(这句话我怀疑是他自己谦虚)。不过既然现在只有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我们就按谭自强的建议,明天一早马上修改设计。如果确实还不行,我一个人去北京,给客户下跪,告诉他们我们没有能够实现承诺,请他们原谅,再宽限我们几天。我来承担这个责任,但是希望大家竭尽全力。”
这便是典型的周博士的性格,关键时刻敢于拍板,也敢于承担后果。他第一次进大陆之前,是在香港出差。当时他面临一个影响他一生的选择:如果踏上大陆的土地,他将被美国政府终身取消在美国从事国防机密研究的资格;如果不进大陆,自己开创一番新事业的梦想将无从开始。在香港犹豫了两天的时间,他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开始了他自己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
2月2日下午,新的芯片编程完毕,送到了我们的实验室。大家这次可真的紧张了,万一不成,绝不是谁承担责任的事情,而是关系到这个项目命运的问题。当信号接通后,解密后的图像清晰稳定地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顿时,实验室里一片欢腾。马上有人出去买酒,其他人立即开始了系统的全面测试。测试表明系统实现了所有预计的功能,我们终于取得了双方合作的第一个阶段性的成果,完成了我们自己都无法相信能够完成的任务。大家在实验室举杯相庆。
当周博士和Pete把样机展示给北京的客户的时候,客户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说,1993年11月听周博士讲,他会在1994年2月初完成样机研制的时候,他们认为周博士是在和他们开玩笑,甚至有人认为周博士是一个国际骗子。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本来不可能的一件事情,经过周博士的推动,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混乱”状态下,竟然像变魔术一样完成了!这一切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是难以用语言来准确地描述的。世界上的事情,竟然可以这样做,我大开了眼界,也对周博士产生了由衷的敬意。这个项目立项时,他便多方游说,统一了双方的意见;在项目的进行中,他坚定的信念,使得我们尽管心存疑虑,却依然在无形的压力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周博士就好像是一个功率强大的推土机,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只要是他决定做的事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会一往无前,冲破一切困难和障碍。在此之前,我的信念是,越复杂的事情,事先越要周密的策划,只有近乎滴水不漏以后,我才会开始行动——事实上常常是没有行动。而这段经历,使我猛然发现,做成一件事情其过程竟然和我的想像相去甚远。
当我们认为我们无法完成一项任务的时候,原因会有很多。其中有的时候是因为你看到了太多的,你不知道如何克服的困难;也有的时候是因为你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无法预计,而心生畏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战胜这些困难,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预料的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们毫无办法。未来的不确定性,应该成为我们发挥自己潜力的舞台,而不是成为我们行动的障碍。
当我们面临挑战的时候,计划的周密性永远是相对的。我们更要做好准备在实践中去学习,在困难中去寻找克服困难的办法。在周博士的领导下,我初步找到了一种感觉,一种如何适度地把握计划的周密性的感觉;生出了一种勇气,一种面对从未遇到过的困难,面对众多不可预知的险境,不回避,不空谈,而是去果敢行动的勇气;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实践中探索,在探索中前进,是成就事业的基本规律;催生了一个新的价值观:能把一个平凡的想法变成现实,远比仅仅产生一些了不起的思想更加值得敬重。
台湾来的天才博士
周博士当时年近不惑,中等身材,粗壮微胖,一副近视镜后面是一对小眯眯眼。可能由于大脑过于发达,头发已经稀少,确实给人一种充满智慧的感觉。他精力过人,当时经常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对周博士的敬意,使我自然产生了了解他的兴趣。经多方打探,知道了大概。他生于台湾,家境并不富裕。为逃避台湾的兵役制度,后去新加坡读了一段中学。中学毕业到美国读大学。为了给家中节省费用,保证妹妹不致中断学业,他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便读完了大学本科。这是一个我至今还从未听到过其他人能够达到的纪录。博士毕业后,他便进入TRW工作。中间曾和朋友创业,公司成功,但他却又回到TRW。不过创业的梦想在他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我曾经和他经过那家他参与创建公司的办公大楼,看得出,他在望着那栋大楼的时候心中颇不平静。
在TRW,他是位置比较高的华人。我好奇地问Pete,作为一个华人,周博士何以在TRW这样一家大型国防企业中脱颖而出。“Well,I cannot give you the details ’cause we are a defense company(我不能解释具体的细节,因为我们是国防企业)。”Pete告诉我,“But I can tell that he once did something that nobody believed it’s possible(不过可以告诉你,他曾经做成了一件别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
Pete讲的周博士的这段经历,尽管略去了所有的细节,但是对我的价值观影响非常大。他让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如果你认为自己优秀,就应该去做他人做不到的事情。这一信念直接导致了我后来面对各种别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时候,从来没有退缩过。而且完成这些不可能的任务,成了我工作的主要内容。
1996年的时候,在向一个朋友请教问题时,他对我讲:“弄斧一定要去班门。”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在还没有被自己的经验固化的时候,能够与一流的高手共事过招,我认为意义极为重大。回首往事,我非常庆幸自己刚刚走上社会不久,便在周博士这样杰出的人物的领导下工作。通过亲身的经历,学到了作为一个旁观者,可能永远也无法体验到的做事的真谛。毕竟隔岸观火与身临其境相比,在切身的体验以及引发的感悟上是有天壤之别的。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周博士的风格。我回国以后,显然是受周博士影响很大,有一次李平向我抱怨:“你怎么像周博士似的?”
周博士无意中帮助我比较快地从一个学生的角色和心态,转变到了一个社会人的角色和心态。使我不再自我陶醉地满足于坐而论道或品头论足,而是更看重我自己能否做出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情;学会了作为一个主人,去倾尽全力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遇到问题时满腹抱怨,似乎出错都是别人的,损失也与自己无关。从注重理论和逻辑推演,到注重实践,在实践中总结学习;从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来看问题,到用主人的心态,去克服一切困难,这可能是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转变中最为核心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