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谊兄弟 业绩承诺 《兄弟承诺》 第二章



   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浑身淌满了冷汗,内心沉闷得很,以至于我的呼吸那么沉重和困难。隔夜多喝了酒,此时头脑里还有些发胀。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从窗子望出去,天刚有些蒙蒙亮。然而,在这蒙蒙亮的空间里,我仿佛看见了万千挣扎的生灵。

一只温柔的手臂绕过我的颈,然后纤细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脸上,摩挲着我腮间的胡茬。楚楚抱住我,嘴里喃喃着:“北莽,你做梦了?”她的声音像来自于森林幽处的哀叹。

我轻嗯了一声,翻身背对了她。她的手在沉默间又滑过我的脸,这动作是非常细碎和小心的。她突然说:“昨晚,我又一次看过你写的小说……但是,糟糕透了,请原谅我那么说。”

我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女人似乎从来都反对我写作。她说她害怕我那些诡秘的文字,在我的字里行间只能看到我挣扎的内心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牢骚和憎恨,像是狂人日记。

 华谊兄弟 业绩承诺 《兄弟承诺》 第二章
“你在我的小说里肯定看到了你的生活和未来,所以害怕了。事实上,我也厌恶自己的文字。”我轻描淡写地说,“如同厌恶我的左腿一样。”平静之处隐约也有些愤愤然。

她不说话了,我只感受到从她鼻子里出来的暖暖的气体从我耳后传递过来,像好多片温柔的羽毛撩拨着我敏感的神经。

我从来没有摸懂过身旁的这个女人,因为她深不可测,我看到的仅仅只是表象。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爱我,但她对我的同情和怜惜,则是显而易见的。

五年里,我或许就像只孤独怕冷的小猫小狗,她收留了我。

楚楚的父亲楚以康曾是全市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一手创办的楚汉集团在当时也是举足轻重,和李氏集团并称当地两座巨山企业,几乎成为全市的经济支柱,市里的领导多少也要巴结一些的。

然而,在所有人眼里不可撼动的楚汉集团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破产了,至于原因,坊间有诸多说法,纷传得离谱。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养尊处优的楚以康迅速适应了手里没有钱花以及没有那些妖里妖气的骚女人围着他转的日子。楚楚的母亲也几乎在第一时间和他一刀两断,闪电般地嫁了个香港老头,虽然抵不上以往楚以康带给她的富贵日子,但总算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楚楚后来无数次对我说,她很想恨自己母亲的绝情,但她恨不起来。

在破产后的没几天,尤其是当李承诺将二十万元支票给他时,楚以康已经学会了卑微的笑和下贱的讨好。在我刚住进楚家的时候,他每天像忠实的男仆一样,伺候着我的一切起居,甚至帮我擦背。

有一回他帮我擦拭身子的时候,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声气,然后眼神黯淡地说:“唉,可惜是少了条好腿……”

当时我用右脚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挣红了脸骂道:“要不是为了你们家,我这腿可是好好的呢!”

他从地板上颓然地爬起来,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仿佛是一只打了败仗的斗鸡。

在刚断腿的日子里,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尤其是当趴在楚楚身上动弹不得时,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死,这个字眼一进入我的脑子,就迅速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脑部神经。但让我意外的是,每当我颤巍巍摸过绳索或剪子时,我总想,这是女人的死法,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死路。跳楼,也许足够悲壮和男人。我费力地爬上窗台,满墙的爬山虎咧着嘴耻笑我。笑吧,笑吧,我想。我也莫名其妙地发笑,这笑声肯定是阴森恐怖的,惊飞了院子里老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许多疯狂的影像,对亡灵模糊的恐惧、对坟墓朦胧的怖慑……

我终于知道自己死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法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对虎哥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已然不是之前那个善于跃墙翻窗的小子了,我只能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样,受别人的伺候。从那时开始,我不再照镜子,屋子里也挪去了一切能照见人影的器具。可是我依然能很清晰地想象我的邋遢和狼狈。

他们父女俩忍受着我的发作,然而在他们战战兢兢的迁就中,我就慢慢没了脾气。

久而久之,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值得楚以康去阿谀献媚的人了。后来索性对我也整天横着脸,也许他心里无数次地打过算盘,认为这二十万元的交易实在不划算。他肯定愤愤然地想,这个瘸脚的家伙居然睡了他的女儿。他的脸像是布满污泥和青苔的石板似的不待见我,只剩下一脸平板的僵硬。

我一直认为,没有表情的脸老得快。五年里,他的确老了,显然不像五十多岁男人的形象,就像窗台上那些花草,这些年没人伺弄,终究少了活气。

他每天总是自言自语,无数遍地提到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们,语气里总归是有点怀念的,当然也少不了没有底气的鄙夷。那些风流韵事从他干瘪无力的嘴唇里蹦出来俨然失去了本该有的香艳味道。他的那些旧爱,如今也不知成了哪些人的新欢。

楚以康丢了他的魂,我想。

他和我这个瘸子一起整天窝在这个旧楼里,我们在阳台上晒太阳,常常他在那头,我在这头。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像是研判着彼此的内心。他絮絮叨叨地向我叙述他当年的辉煌,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会瞬间燃起一点光亮,像是阳光掠过他的眼眸。关于他的很多故事,我都是那个时候得以了解的。

他还向我提及过一桩关于李氏集团的内部秘事,当时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那声音犹如漆黑夜幕下几声低沉的乌鸦叫。

他说,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季,一天雷声阵阵,雨下得出奇大,雨水乌泱乌泱地覆盖了整个城市,积水足有一米之高,将人们封锁在了屋内。都说这场暴雨下得离奇,也更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大雨在半个月之后停住了,太阳又恶毒地回归当空。当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时,除了久违的问候和招呼外,更多了一些谈资,几乎全城的人都在谈论这样一件事情:李氏集团董事长李云雷和他的夫人在暴雨期间死在了浴室里。保姆王妈后来叙述说,当时她正抱着李家那个刚满月的婴儿,唱着老家的乡村小调哄他睡觉。

“我抱着少爷摇着晃着,嘴里哼着唱着,慢慢地我也睏了,就靠在沙发背上打盹。这样睏着总是不舒服的,容易做乱梦……”保姆王妈毕竟是乡下人,她在后来向外人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不得要领,烦烦絮絮,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旁人总是想拣重点的听,就打断了王妈:“这些你不消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王妈试图重新整理思路,她停顿了一下,眼神有点迟钝,“我还在做梦,突然间,孩子哇地哭了,我就惊醒过来,看见孩子睁大着眼睛,毫无缘由地大吵大闹。这声音可大着呢,跟黄牛叫似的。我心想,这么个小不点儿哪来这劲头、这声音。”

楚以康在转述的时候,尽力模仿着保姆王妈的浙江腔,有点滑稽。

“然后呢?”我问楚以康。相信在当年,也有很多人总是这样迫不及待地问王妈。

“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哭无非是饿了或是尿了。我估摸着是小家伙尿了,就伸手去摸他的屁股,可把我吓坏了,孩子左右两个屁股瓣上插着两枚钢针,我还能感觉到鲜血渗出来,沿着钢针往下流淌。”王妈说,“着实吓死我了,那个时候我又嗅到了煤气味儿,我就赶紧喊人,踢开了浴室的门,然后就看见董事长和他的夫人躺在浴池里,没了一点气儿。啧啧,两个人光着身子,跟刚做出来的蜡像似的!”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

“啊哟姆妈哎!”王妈在后来的叙述中一直惊魂未定,总是以她浙江老家的口头禅来表达她当时的吃惊,“我在想,有谁这么狠心?竟拿刚满月的孩子下毒手?真是罪过哦罪过。我那时吓煞哉,心里别别跳。心想,这份人家我是做不下去了。”

可是,王妈终究没有离开,直到现在。据说还健康得很,都七十多岁了,还在李家当保姆。

在那件事之后,李云雷的堂兄弟李风雨摇身一变就成了新一届的董事长,还像模像样地为李云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李风雨不知意味地说,他对任何人都心存感恩。确实,保姆王妈也被他像亲娘一样供着。

李风雨宣称他们的死因是煤气中毒。而楚以康向我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则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头。

“离奇得很!”楚以康的表情多了一点诡秘的意味,他说,“要知道,李风雨对李氏集团的产业觊觎得很,这事……”他小心翼翼地停住了。

我向来对他那些烦叨的叙述不感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然而他提及这件事,我却很有兴趣。“这事怎么?”我说。

“偌大的一份家业,落入了他人的手里,实在可惜……”楚以康抱以一种叹息,突然他抬起头来,继续说,“好在留下了一脉香火,他们的儿子没死……”

“这孩子……”我突然有点恍惚,小心翼翼地发问,“就是李承诺?”

“都说是,我想应该也就是他了吧。李风雨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他说,“不过……”他猛烈地咳嗽,唾沫星子飞在了我的脸上,有点腥臭。

一阵咳嗽之后,楚以康说:“那个时候,李家乱得很。我的楚汉集团才有机会得以再次超越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楚以康意外地并没有流露出得意,反而在同情之外陡增了一点不安和内疚。

我之后无数次地追问他,后来楚汉集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最终破产。而楚以康总是借故逃避这个话题,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再和我说话。这是他的痛处,就好比我失去左腿一样,总希望所有人都忘记这个事实,连自己都能忘却才好。

于是,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个老头和一个瘸子在阳台上相对而坐。对视久了,反而陌生了。他甚至将楚楚也当成了陌生人,仿佛天天看着两个和他毫无搭界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

我开始同情他,常常在阳光下给他讲小说里的故事,他总是毫无表情地听着,脸部像一个失去灵感的艺术家随手乱涂的一块黑色,其中两只呆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从不斜视,然后发出几声古怪的咒语般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些天,我隐约地捕捉到,他浑浊无力的眸子里毫无征兆地多了一点光亮。

前天,他躲在卫生间里将满腮杂乱的胡须果断地剃了,没来得及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那一丛一丛如同枯草般的胡子,就出门去了。我从阳台上望出去,见他踅进了对面的一个理发店。约摸半小时后,他才从店里出来,我看着他精神抖擞地向邻居们客气地打着招呼,宛若五年前那个干练的生意人。

他当天还去配了一个手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我不知道他这种变化的由来,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事,不然的话我的眼皮为何突突跳个不停。刺眼的阳光停驻在我脸上,让我有点惊惶失措。

那个时候,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了楼下,王警官和一个看起来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小子从车上下来,然后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响起,一下一下像是踩在我的心里。

王警官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依然镇定地坐在轮椅上享受着满阳台的阳光。我甚至有一点点感动,还自信地认为王警官是想念我这个老朋友了。

警察总让人觉得是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那种使人一见就心悸的人,然而王警官却不,他更像是一个久违的好友。

他们把我带回了警局,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一件事情:李承诺死了。

这句话真他妈要命,仿佛一下子挖空了我的五脏六腑,取走了我所有的念想和思路。而如今,我躺在床上,这句话也依然无数遍地在我耳边重复,像是在梦里,却又分明在现实中!

“李承诺死了。”楚楚很突兀地抬头,在我脖颈处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的这句话将我所有的思绪重新拽回了现实世界里。她的这句话像是许多不规则的冰铁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让我浑身寒颤。

“你怎么……”我转过身去,试图在蒙蒙亮的空间里从她的眼里读出一点什么。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是不是?”楚楚向来聪明得很,我内心里所有的思想都在她的洞察之下。这是很危险的事儿,意味着我在她面前毫无秘密,透明得像块玻璃。

“我目前在李氏集团实习,已经快半年了……”她接着说。

“可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对于她这句话,我惊讶得很。我再次在心底自问,眼前这个女人的事,我到底了解多少?

“因为你从来不关心这些,你只自恋你那些文字。”她毫不客气地直刺我的内心,赤裸裸的光亮使我无处躲藏。

楚楚向我叙述了李承诺跳楼当天的情景。她说这些的时候很镇定,丝毫没有过多的夸张和惊恐。

当天上午还下着暴雨,到了中午就开始放晴。雨后的阳光像是被泼出来似的,像奔流一样流泻在天地间。

在李氏集团大楼的顶层平台上,一个人影在阳光下晃动着。街上的人们开始聚拢,纷纷费力地直仰着头,将目光集中在二十五层的楼顶。然后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测那人的身份。

楚楚当时就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她一抬头,几乎一眼就判断出那个蚂蚁般大小晃动着的人影就是李承诺。我问她为何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可能是直觉。”

人影在楼顶上晃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约摸有二十分钟的样子。当太阳移动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手腕上手表的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叠在12点的位置,楚楚说。然后她就看见他从楼顶往下跳,像一只出了故障的飞机直坠下来。楚楚说当时脑袋里很空白,耳边听见人群中几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西瓜砰的一声落地而碎,鲜红的瓜瓤在地上四溅流淌。人们哇哇地大叫着,同时也在现场的保姆王妈当场就晕了过去,被人送进了医院。

警车和消防车赶来的时候,街上的看客也大多被血腥的场面吓坏了。

李风雨就是在这个时候钻进人群的,他呼天抢地地哭嚷着,像农村妇女哭灵一般夸张。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承诺呀,这叫我怎么对得住你爹娘啊!”

这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使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清楚了死者的身份,有人上去劝他,劝不住,只好任他瘫坐在地上。

有人诡秘地叹息道:“正好12点,这个时辰真不好,啧啧。二十年前,他爹娘死的时候好像也是正午?”

“是呀!”有人神秘兮兮地附和道,“这也真是离谱,大中午的洗什么澡?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想想也只有鬼道招惹他们一家人啦!”

李风雨从地上站了起来,当天下午就找人叫了一帮驱鬼之士,装模作样地在集团大楼里转了一圈。

楚楚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突然反问了我一句:“你信吗?”

我在她的发问里惊住了,脑子里有一大堆的困扰纠缠着我不得安静地思考问题,像是一座失火的城堡。

此时,我脆弱得像一只遭了惊吓的小猫,躲藏在她的怀里嘤嘤哭泣,继而嚎啕大哭。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我慢慢安静下来。

“他找过你。”楚楚在叙述这件事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安静使人意外。

“谁?”我本能地反问了一句,试图从烦乱的思绪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李承诺。”这三个字再次从她的嘴里毫无征兆地蹦出来,“他找过你。”

我努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但那条废腿让我使不上劲。

此时,天已亮堂了许多,我可以很明显地捕捉到她的眼神。她迎合了我的注视。

“李承诺三个月前突然从国外回来,提出接手李氏集团。这个要求使得董事会所有成员都有些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李承诺对李氏集团会有所想法,因为自小他就从来没有表现过对集团事务的兴趣。”楚楚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整理出更有条理的叙述思路,她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但你可以想象,李风雨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虽然李承诺在李氏集团的少爷位置没有动摇过,但毕竟不是李风雨亲生的孩子,总归是隔着肚皮,加之李风雨对李承诺突然回国的动机很怀疑。”

“原来你一直在关注他,而且你选择进入李氏集团,另有目的是不是?”此时,我的眼睛里肯定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强光,甚至有点研判的味道。

她在我的疑问中沉默了,下意识地逃避了我的目光,悠悠地说:“你总是那么具有小说精神,很多事情不要猜。你的插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叙述……”

“那你继续……”我涨红了脸,不得不压制着急切的心态,故作冷静地听她说下去。

楚楚说,李承诺从国外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叫艾莉丝的女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是他的女朋友,这次回来就是准备结婚。李风雨对这个女人的怀疑和猜测远甚于对李承诺的戒备,这个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女人让李风雨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担忧,尤其是她说话时缜密的思维和深思熟虑的答话,像极打入敌人内部的资深女间谍。

可是不久之后,几乎没人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李承诺和艾莉丝在公众面前大秀恩爱,甚至还大方地配合当地的一份杂志拍摄了一组照片,全城几乎都知道了李氏集团董事长儿子即将大婚的消息。最重要的是,艾莉丝十分聪明地笼络了集团中很多女人的心,她客气地将带回来的各式国外化妆品分发给集团里的每一位女员工,楚楚也得到了一份。

“你是楚汉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对不对?”这句话是艾莉丝发问的。

楚楚当时惊了一下,她盯住了眼前这个洋气的女人,她何以知道这些?

“承诺和我说过很多国内的事情,比如你,也比如他的好兄弟北莽,以及多年前的一桩绑架案,甚至于二十年前他父母的死亡……”相比之下,艾莉丝显得大方自然了许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楚楚本能地抵御这个洋女人进入她的内心,因为她刚才的话,使楚楚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

艾莉丝回报了一个优雅的微笑:“也许以后我们会有很多见面机会,我需要你,同时你也需要我,我相信。”说完,她修长的双腿在地板上优雅地移动,直到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楚楚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小,她仿佛陷入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深思之中。

事实上,在她的叙述中,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外国女人,她和我无关,这是我的判断。我的脑子里唯一晃动着的身影只是李承诺。

“你怎么知道李承诺找过我?”我继续发问,没有给她丝毫松懈的空间。因为我渴望解答。

“他有一回找到我,神秘兮兮地将我带到楼梯间,然后很认真、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希望我能配合他完成一项任务,很重要、很秘密的事情。但他向我卖了关子,说不能透露过多。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一直向我打听你。”

“你怎么说?”我攥住了她的手,我的动作有些鲁莽和用力,以致她有点生疼。

“我说我们很好。”她努力地摆脱了我双手的控制。

“你在撒谎……”我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你认为我们之间真的很好?”

她并不理会我这句反问,而是自顾自地往下继续:“他想见你,说是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他还说,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个承诺。我对他说,你脚瘸后从来不会客,你害怕接触外面的世界。我把你的小说带给他看,他哭了,他也能从你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你的狼狈……”

“别再说这些,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和同情!”我内心里瞬间升腾起一些火焰,毫无理智地叫嚣着,“我一直渴望忘记自己,忘记这个世界,你明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没带他来,我可以想象面对他,你会有很多痛楚。”她正视了我的眼睛,两股目光碰到了一起。

在这五年里我头一次感受到楚楚眼里的那抹亲切和可人,她分明懂我的!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也只有她,才能忍耐着我不阴不阳的脾气,反而于不知不觉间将心灵触角延伸到我的内心深处,读懂我这个瘸子复杂的内心境况。

是的,我害怕面对李承诺,尽管我心里无数次地回忆起和他三次见面的情形。然而,从昨天在警局开始,这个名字又无数次地在我耳畔响起。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毫不讲理地带给你一些什么,又硬生生地让你失去一些东西,全然不管你是否愿意。

门外响了一声,随后我听见一阵零碎的脚步急匆匆远去的声音。

“爸,你进来吧!我知道是你。”楚楚半起了身,冲门喊道。

脚步声在地板上停住了,迟疑了几分钟之后又往门的方向移动,然后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挤进来楚以康的一张脸,那张脸是那样干净利索,充了电似的给他的双眼增添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光彩和能量。他搔着脑袋瓜嘿嘿直笑,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起来上个厕所……原来你们那么早就醒来了……”

“爸,我知道你偷听我们的谈话。”楚楚的这句话直戳入了楚以康的内心,他更涨红了脸。

“你进来吧。”我轻声说。

他高兴地应了一声,进门而来,然后傻呵呵地盯着我看,目光停驻在我脸上,仿佛迟迟都不会移开。他满足地堆笑着说:“啧啧,你小子长得真好,楚楚嫁了你也算是好福气了哟!”他说话的腔调像极了农村中年妇女。

“只不过是嫁了个瘸子。”我冷冷地嘲笑道,是轻蔑他的无端谄笑,更是嘲讽自己的狼狈不堪。

“可不准这样说!我可是还指望着你大富大贵呢!”楚以康迅速地打断了我的话,“老话说,先甜不算甜,后来福才好!这往后,你要是发达了,也不至于忘了我们这五年的朝夕相处,是不?”他的话像是梦话般毫无条理,让人摸不着头脑。

楚以康说这番话的意味到底是什么?是讽刺还是噎人?是期待还是梦幻?我无法判断,不自觉地盯住了他。

我看见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四处巡回了好久,然后转向了他的女儿。他颤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突然间停在了空中,眼里酝酿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他的手滑过了楚楚的脸庞,最终放在了她的肩上。

可以看出来,他一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赶紧将脸背过去,故意装作困乏的样子打了一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上顺势搓了一把,将已渗出眼角的几滴泪珠揩去了。他这自作聪明的动作,反而让我更加清楚地探视到他的内心状况。

“你好像有伤心事。”我试探性地问。

他在我这句问话里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头深深地埋在了两片粗大的手掌间。我和楚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婴孩般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

这哭声让我失慌,更让我意外,这几乎是我头一次看见楚以康流泪,即使是在五年前破产之后一无所有,他也从没在人前伤心落泪。而如今他是怎么了?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触动了他坚强的内心,抑或是激发了压抑已久的痛苦。

哭着哭着,他猛的停住了,抬起头来,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向窗口望去,自言自语般地说:“天亮了,看起来今天有阳光的。”

楚楚穿好衣服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了。

清晨的阳光射在床上,光带所过之处的灰尘粒子也被照耀得亮眼得很,这些粒子里漂浮着我们三个人此刻各自的心绪,逃避或碰撞。

我也披衣起来,说:“我想我应该去找王警官……”

“不能去!”这个声音几乎是同时从楚以康和楚楚的嘴里喊出来的。他们的眼里毫不保留地盛满了紧张和不安。我轻笑了,实际上,从楚楚向我叙述关于李承诺死亡情形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令自己也十分意外的判断:李承诺的死和这对父女有关。

就在前些天,几乎和楚以康开始注意自身形象的同时,楚楚也是那样的反常,这种变化是细微却明显的。

有一天,她开始仔细地阅读我的小说,当晚她很主动地抚摸着我、亲吻着我,我像块木头似地忍受着她前所未有的热情。她的唇滑过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最终停在了我的耳畔,她轻声轻语地说:“北莽,我这辈子注定对不住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还有未来。可是,可是你得理解我……”

当时,我在她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表达里失笑了。而此时想来,确实另有一番意味。如今,面对他们毫无理由的阻止,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我突然凄厉地大笑,这笑声使楚以康紧皱了眉头,楚楚则是低下眼去。

“我是说,现在还早得很,天刚亮呢!”楚以康有点语无伦次,他指了指窗外,说,“你瞧,太阳刚升起来没一会儿呢。”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笨拙的掩饰还是补充的解释。我将灼烧的目光扫射到了楚楚的身上,仿佛要从她的眼里一直探视到内心深处,任何一个冥暗的角落都不放过。在我直接犀利的注视下,她反而不逃避了,而是挺了挺身子,未等我开口,她就说:“中午我陪你一块儿去找王警官,但上午不行,我需要去李氏集团,有事等着我去做。”她的语气里有点不容分说的霸道,实际上,我也正希望她陪我去,因为在警局,我能够更加清楚地分析眼前这个女人的种种疑点。

太阳以不为人所察觉的速度移动到天空正中间位置的时候,我再一次出现在警局的大门口。王警官像是有预知似的早早就等在门口,他见了我,悠悠地开口:“你来了。”

我轻嗯了一声。

我和楚楚在王警官的对面坐下,他去招呼昨天做笔录的小子。我这才知道那个嘴角没毛的小子叫陆野,刚从警校毕业。他在我对面坐定后,抛过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相比昨天,他的态度显然和气了许多。

“昨天你走后,王哥给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我想你说得对,作为警察,更应该是倾听者。那么今天,我已经做好倾听的准备。”他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子,顺势将手里的笔记本打开。

一路上,我打点着无数的话,而在此时我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试图从混杂万千的思路里理出一个头绪来,竟失败了。

陆野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困,他说:“我想,坐在你身边的这位,就是你一直提到的楚楚,你偷到的爱情,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另一半思想依然在寻找一个开端的话语。

“你依然可以从她开始说起。”他也在努力引导着我的思路,于是建议我。

“哦,对……”我恍惚地嗫嚅着,“我想我首先应该告诉你,我怎么遇见了楚楚……”

“你昨天已经说过了。”他温和地打断了我的话,同时也再次打乱了我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思路。我窘迫地摩擦着双手,然后抬起头来,求救地望住了王警官。

“你说说,你和李承诺之间的事儿。”王警官说。

我努力地重新整理思绪,向他们叙述我和李承诺的相识,像是叙述我自己的成长历程,一直从十四岁说到二十岁,再说到如今。

王警官缓步踱到了我的身边,手臂有力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北莽,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生活在发生着变化,哪怕是一点点……或者是秘密,也可以是你的断想和揣测,甚至是你的小说世界……”他的这句问话像是梦呓般奇妙。

“哦,嗯,啊……”我从他的这声问里回过神,“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变化。”我自嘲地笑了。

“一点儿也没有吗?”陆野不失时机地反问,“比如你身边人的举动……”

“我只感觉到阳光变得明媚了许多,还有……”我侧过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楚楚,“楚以康,也就是楚楚的父亲,他仿佛年轻了许多。这个老头开始无缘无故冲我发笑,或者说讨好,他早上说,楚楚嫁给我是他们家的福气,你说说,这算什么福气?我只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瘸子,一个废物罢了!”

“实际上你心里有着某种猜测,对不对?”王警官顺利牵引了我的思路,十余年的警察生涯,练就了平常人所不及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还没等我继续说话,楚楚已经开口了:“他宁可相信那些小说世界,却对现实充满了怀疑。也许,他在怀疑,李承诺的死和我有关。”

“对,我就是这样的意思。”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冷静,我咆哮着说,“确切地说,你和你父亲一手策划和导演了李承诺的死。半年前你进入李氏集团,就是你们行动的开始!然后你开始接近李承诺,又阻止他见我,而且你找了一个听起来不错的理由。因为你太了解我了,你知道我不想让他可怜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解释?你错了,你怕李承诺见到我之后,会毁掉你的计划!直到几天前,你们确信计划万无一失,自信地认为你们振兴的机会来了,所以你父亲变得精神,全然不像之前那个没有活力的糟老头子!你们想借此毁掉李氏集团,然后让你们的楚汉集团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的这段话如同一串鞭炮扔在了她面前噼里啪啦猝然响起,她抬起头来,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扭曲了她的脸部表情,咬牙切齿地对着我:“这就是你的小说?”

“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个事情,你们可以为自身利益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要知道,五年前我为了你们家而废了左腿,当时李承诺还给过你爸二十万元。我真的没法继续想下去,和我一块生活多年的一对父女,竟是这般凶残!”说着说着,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北莽,这仅仅只是你的臆想。”陆野提醒我说,接着他转向楚楚,“你放心,我们是讲证据的。我想他心理负担太重了,你需要原谅他。”

楚楚痛苦地笑了:“北莽,你真让我失望。我们在一起有五年了呢!你那样说,我没办法恨你,因为你是为了楚家而失去左腿的,你对我们有恩。”

此时的我,脑子里像是扎营了无数的蜜蜂,闹腾得我无法安静下来。我根本没法集中思想去听她的解释,在我的眼里,我固执地认为她仅仅只是在做无谓的掩饰。

“我想,你们应该分头做笔录。”王警官说。接着,陆野带着楚楚进了另外一个审讯室。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痛苦地埋下头去,趴在桌上无法抑制地哭,李承诺的身影再次在我脑海里跳跃不息。直到一个声音传来:“王警官,李家保姆王妈的口供录完了。”

我迅即抬头,胡乱地擦去了脸庞上的泪痕。

这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白发压着她那土黄的额头,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眼神里有着飘忽不定的恍惚,好像双眼的焦点总没有落在任何眼前的人或物上,而是落在更远一点的什么地方,但眸子里却依稀可见心有余悸的紧张和不安。然而,她那呆滞迟疑的眼睛和我相对之时,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这个在李家数十年的老保姆,她的心里是否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真相?

我拄着拐杖,下意识地费力上前迎了几步,但马上又下意识地后退了几下。

王警官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用安慰的语气说:“王妈,谢谢你的配合。我想,你在李家几十年,经历了很多事情。这次李承诺的死,我们局里专门成立了调查组。”

王妈的眼神里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向我走近了几步,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盯住了我。王警官赶忙说:“他叫北莽,是李承诺的好朋友。”

王妈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颤动了一下,她又向我逼近了一步,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来,手指在即将触及我脸庞的那一刻又倏然缩了回去,故作镇静但又不失激动地说:“你是少……”她猛然住了口,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说下去,“少爷的朋友。他倒是时常提到你……”

“提到我什么?”

“他总是提到十年前的那桩绑架案,大抵是说他当时的害怕……”她木然的眼睛转了一下,声音歇了一会儿之后,拿手拍着胸脯继续说道,“那时我才真怕。那天,少爷吵着要和我上街买菜,说他长那么大,从没见过菜场。我想想也是,这要在我们老家农村,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早就是个大小子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活都得沾手。我就带着他去,我来到蔬菜摊前,拣起一个萝卜,心想这萝卜倒是透亮,正寻思着买,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啊哟阿姆哎,我急了,各处去寻,连井里也张望过了,寻不见,我就哭。这孩子向来和我亲,我们到底是有感情的。有人说,孩子被一个男人用麻袋套走了。我就更怕了,打电话给董事长,董事长正开会,我就给夫人打,她说她在忙,还说十四岁的大男孩,不会出什么事……我只好继续发疯似地找,我害怕得连报警都忘了,最后还是好心的路人报了警……”

“你是说,李风雨根本没去找李承诺?”我脑海里的疑问加大了,吃惊地问。

王妈张开的嘴合动了几下,思路一下子变得迟缓,吞吐着说:“这我可不敢说,可能他们去别处找了……阿弥陀佛,运道还是好的,他碰上了你,这才没事!”

“他就只提到这些吗?”我有点不甘心地追问着。

“他出事前几天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酒,吐了好几回呢!他念念叨叨地说,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多好。我说,不长大哪行?他就笑,说你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兄弟,还说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只是如今没有脸面再见你,还说……”

我侧耳听着她的下文,可是她竟不再说下去。在我多次催问之下,她依然选择了回避话题:“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时候还是瞎眼了好,没看见倒也不窝心。”

“可是如今他的离去让我很伤心。我也很想回到十年前和他相逢的情景,可是我发现我回不去了。”我的语气里满是伤感。

“是啊,回不去了。”王妈另有意味地说,“我也该回老家去了。阿弥陀佛,这份人家我是实在做不下去了。”

王警官在一旁翻看着王妈的笔录,他的目光在某一处停滞了,原本紧紧纠缠的两股眉毛立马舒展开来,他表现得有些异样的激动,抓住了王妈的手臂:“李承诺死前寄过一封信?”

“是的,那天我见他拿了一封信出门。”王妈确信地说。

“写给谁,你清楚吗?”王警官继续发问。

“这倒不清楚……”王妈轻晃了晃头,说,“当时那个外国女人和他一块儿出门的,到了夜间才回来。”

“艾莉丝?”我努力地回想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是,他们亲密得很。”王妈突然低下了声音,表情怪异且夸张地说,“外国女人,我看不惯,浑身上下透着骚气,啧啧,现在天气也转凉了,穿那么少,整个胸都露出来了,我看见是眼乌珠也痛出了。我看还是我们中国女人本分……”

这个被白发和皱纹包裹着的老妇人总是那样没头没脑地唠叨,王警官轻咳了一声,她倒住嘴了,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啰嗦。一旦没了话,她竟显得有些不自然,开始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份人家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此时,从王警官严肃凝神的表情里可以猜测,此时他所有的脑细胞肯定在高速地运转着,又一个问号从他两瓣厚实的嘴唇间吐出来:“出事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妈像是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听得一声问,轻微地惊动了一下,语气变得没有了底气,显得有些吞吐:“那天……夫人身子不舒服,说是要吃雪里蕻冬笋汤,于是让我去买菜,我就去……你知道的,从别墅里到菜场,是要经过集团大楼的,我看见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就凑上去。啊哟姆妈哎,我这人老眼可不花,我一眼就看出楼顶上是少爷……我就在底下喊,可他听不见,我就着急。正着急,旁边有个女孩放声大笑,我就跟她吵,我说人命关天你还笑?她不理我,有人说这个女孩看着眼熟,像是原楚汉集团董事长的女儿……我正要骂,就听见人群中尖叫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一个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就在我眼前,还有一种腥气的液体喷溅到我脸上。我是真的吓煞哉,后来就晕过去了……”

王妈的那段叙述,像是一枚火星迅即点燃了我全身的怒火,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太阳穴部位猛烈地跳动着,双手也已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

我扔开拐杖,困难但又大踏步地冲到另一个审讯室,我从窗玻璃上看见楚楚丑陋的扭曲的脸,此时是多么狰狞可怕。我脑子里想都不想就伸出左腿去踢门,可是当我那只废腿抬起的时候,内心像是被一块硬东西硌了一下,我曲起腿,用膝盖将门重重地扣开了。然后扶着墙壁踉跄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用力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她在我的用力之下毫无招架之力,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的疼痛,但她忍受着我,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她的眼睛中,进而遍布在她的面庞上。眼泪纷乱地流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落。

我向来最害怕女人的眼泪,那么多年来,楚楚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了我心中的万千怒火。可今天,这两行泪水反而让我更加无法冷静。我将她反拧着,抽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后甩在了她的脸上。她跌撞着摔倒在地上,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哭声依然是默默的。

我还要发作,王警官冲进来拦住了我,朝着我劈头盖脸抛过一句话来:“北莽,你疯了!”

“是的,我是疯了。”我无法冷静地大跳大叫着,“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疯了!”我愤愤然地说。

“北莽,凡事都不能只靠猜想。要讲证据……你不能无端怀疑她……”王警官严肃的脸朝我逼近了。

“我无端怀疑?”我在这声自我反问中失笑了,“她和楚以康如此处心积虑编织谎言、设计圈套,这五年里当是卧薪尝胆的忍辱负重了吧?李承诺成了他们下毒手的对象,而我,何尝不是一个悲哀的角色?当年竟能答应她去偷盗文件,如今看来,我废了腿就是报应!这太可怕了,和我生活五年的一对父女,却亲手害死了我的兄弟。是啊,看着计谋即将得逞,她确实该笑,该大笑……”

“够了,北莽!”王警官厉声打断我继续说下去,“你难道没好好想想,李承诺的死,对他们楚家有什么意义?”

“王警官,你真是糊涂!”我也逼近了他,“李承诺从国外回来提出接手李氏集团,他是李氏集团真正董事长李云雷的儿子,论理论情,李氏集团是应该回归于他。也就是说,李承诺是李风雨最大的威胁……那么,请问如果楚家帮助李风雨除掉李承诺的话,交换的条件是什么?一个字,钱。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楚以康可以有资本从头再来……”

我正说着,楚楚从地上爬起来,怨恨的眼神攫住了我,使我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慌。她仰了仰头,止住了眼泪,用一种哀怨的语气,说:“北莽,你想象力真丰富……你浑蛋!你让人瞧不起!”

“我也瞧不起自己。”我费力地蹲在地上,额头支撑在手掌间,一种不易解脱的烦闷压在心头,动弹不得。

王警官让陆野将王妈和楚楚送回家。王妈在临走前俯身拍了拍我的头,说:“少爷……的朋友……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有些事是天意,命里该如此的,手里的兔子跑了就不再是你的,蹦到了别人的怀里横竖就是人家的……”她说完就离去了,只留下一声叹。

楚楚离开时依然沉默,脸庞上已没了泪水的踪影,却是多了几分毅然的决心。

此时她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我已无心再去研究或判断。我只知道我的内心混乱得像是一个战争的现场,刀光剑影将内心世界劈得四分五裂。

王警官递过来一支烟,我迟疑了一下。我对烟向来是不喜欢的。

“抽一根吧,也许会好一些。”他将烟塞到了我的嘴里,又自作主张地帮我点燃了。

我不自然地猛抽了一口,呛人的烟钻进我的喉管、鼻管使我发出了几声猛烈的咳嗽,然后是干呕。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在空旷的审讯室里不知抽了多少根烟,脚边满是抖落的烟灰和踩熄的烟头。

王警官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要开口说话了:“难道你真的怀疑楚楚?”他的这句话是小心翼翼的、经过思考的。

我哑语了,觉得失败得很,我陷在了两难的境地里,我不知道该坚持我的怀疑,还是应该相信这个在我身边躺了五年的女人。

“不知道。”我痛苦地晃着头,勉强地挤出了这三个字。“不知道”几乎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矛盾的说法。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着的人们,无数次地使用着这三个字,欺人或者自欺。

“北莽,你放心,李承诺的死,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真相的。”王警官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又下意识地攥紧了,“真相不会被掩盖,寻找真相的过程不会被阻挠,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

我抬头望住了他,此时他俨然不是一名不可亲近的警察,而是我一个久违而又亲切的挚友。他将拐杖交到我的手里,送我出了警局。

太阳如人心一样疲乏,已摇摇欲坠在天的另一边。血染般的西天,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李承诺落地的那一瞬间该是多么惨烈。我仿佛看到了天际的那抹血色,飞溅成无数红色颗粒向我飞来、聚拢、包围、裹紧,直逼得我无法呼吸。

我知道,夜,又将来了。我头一次对夜的到来产生了渴望,甚至是亲切。黑暗里有苟合之事,同时也适合躲藏。

我突然想,人的内心是不是应该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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