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第一章 《兄弟承诺》 第一章
我不知道小说是否可以这样开头。我想,写作应该和录口供一样,需要诚实和坦白。我是一个瘸子,左腿被切去了一小半,我没有脚自然足不出户。这些年我一直读楚楚从学校图书馆带回来的书,也阅尽人生悲喜和世间美善,借此来忘记自己的狼狈和落魄。之后开始尝试写作,试图将那些因时光流逝而遗留在内心深处的雪泥鸿爪化为文字。在小说的开头,请允许我诅咒那些打断我腿的人,同时我也要感谢他们,不然我永远不可能写作,亲爱的读者们也更没有可能看到这部作品。此外,我还得感谢一些人,我从他们的作品里学习并掌握这本小说的叙述技巧,他们是卡夫卡、加夫列尔8226;加西亚8226;马尔克斯,以及中国的莫言。其实,我怀疑自己是否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我仅仅只是在表达,请你忍受我混乱且没有条理的叙述,甚至还有一点儿诡秘的意味。我迫不及待地需要告诉你,我曾经是个小偷。我知道,此时坐在我对面的王警官肯定以一种固执的眼神注视着我。说实话,我并不惧怕这样的目光。我挺了挺身子,做出一副不介意他如此注视的样子。然而,我再一次强调,只是曾经。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补充的解释,还是笨拙的掩饰。王警官冷峻地轻笑,撇着嘴说:“你一直都是小偷。”我内心悸动了一下,带动全身轻颤。“我是个成功的小偷,我还偷到了爱情。”“莫谈爱情。”眼前的王警官冷静而又神秘兮兮地说,脸上一副不露声色的神佛表情。我的思路被他冷生生地截住了,窘迫地摩擦着手掌。王警官身边那小子有些不耐烦了:“姓名?”我有些莫名其妙,这里哪个人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看来,眼前这个嘴边还没长毛的小子是刚来的。然而,我只得忍耐住厌烦,清楚而又冷淡地回答:“北莽。”“以前的姓名?”他又发问,眼神里充满着渴望探秘的意味。“以前的?”我惊奇地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但那小子把我的拐杖挪开了。“你坐下!”他那两条眉毛纠缠起来,厉声喝道,但随后轻咳了一声,换了一种诡秘的表情,起身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接着说,“对,你以前的姓名?”我脑子里僵了一下,锁住了满脑子烦乱的思绪。我求救地望着王警官,他下意识地逃避了我的注视,紧接着又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他说:“那就是没有了……”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那你说说你的腿是怎么断的?”旁边那小子冷冷的声音逼近了我,像是冰铁相撞。“我……”我怔了怔,接触到他那对带着研判意味的眼睛,我心头立刻掠过一阵隐痛。不自觉地,我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你们问这个干什么?为什么要揭我心头的伤疤?”“你严肃点!”那小子冷冷一笑,说:“你这伤疤里有脓水。”我被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惊得不知所以,也不知所然。对我来说,我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哪怕是阿猫阿狗也无所谓,我只在意自己是否真切地活着,换句话说,就是还能感受到疼痛和悲楚。王警官起身倒了杯水,然后递给我,用安慰的语气试图缓解我的情绪:“你别紧张。只要把应该交代的问题说清楚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我不解地抬眼望他,眼前的王警官依旧如五年前那样深沉莫测。我试图在一片紊乱、痛楚的思潮里整理出一个头绪:“我说过,我是个小偷,只是曾经。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拥有完整健康的双腿,它们能让我轻快自如地攀墙翻窗,以及在房间主人发现我之后迅速飞逃出去……”“你好像很得意。但,你现在只是个瘸子。”那小子用手中的笔指向了我的左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话。他冒失的插嘴让我很生气,但我没有发作,只是蹙了蹙眉,然后继续叙述:“我从来都讨厌黑夜,大概是小时候在无边的黑暗里感到特别孤单,长大后更厌恶那些充斥在夜下的龌龊事儿。只要你扯下那块漆黑的夜幕,所有躲藏在其间的肮脏全都跳了出来。我常常在黑夜潜入一些家庭之后发现男人像是耕牛一般正在疯狂“犁地”,女人激动做作的呻吟像是农夫的吆喝。我从来不偷那些人的财物,因为我有心理病症,容易把精液的腥臭和钞票的气味联想在一起。”我在叙述这些话的时候,无意地瞥见那小子的裤裆处鼓囊囊的。我轻笑了,心想,眼前这个小子还稚嫩得很。那小子涨红着脸,尴尬地指了指我:“你继续说……说正题……”“后来,我将做事的时间改在了白天。我发现白天偷盗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我慢慢地不再只盯着财物,而是好奇于探索一些隐私和秘密。每次进入一个房间,我都会首先去寻找相册,我从一组组照片中认识了房间的主人,然后想象着为这些人物编织一些故事,就像写小说一样。每次望着那照片上幸福的男男女女,我都会在房间里找一瓶酒灌下肚,要是晕了,还会在主人的床上躺一会儿。即使醉了,我依然会十分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酒精的作用毫不讲理地让我回想起过去。我是个孤儿,我从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只知道自我记事起,我就在这座城市里流浪……”“哦,原来你是个孤儿……”他好像饶有兴趣。而身边的王警官则别有情绪。“我是个狼狈的家伙,我在苦闷和失望中想到过死,甚至连怎么死都思谋过:绳子?刀子?毒药?可我还是恋着生,不曾去试过哪种死法……可能是因为我害怕死亡或是……”“或是因为爱情?”他猜测道。“莫谈爱情。”我笑了,学着王警官的腔调轻晃着脑袋。但在内心,我没有否认,当然他的猜测也不尽然。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女人。在我的印象里,女人就是城北馄饨店的老板娘。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常常说要招我当伙计,然后把我叫进店里的烧火间,解下我的裤带,然后两只手直截了当地放在了我的屁股上,看着我屁股上的两点印记发笑。我不自然地说:“这是胎记,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有什么好笑的!”我试图摆脱她,但手却被她紧紧攥住……我的身体像发了烧一般火烫,身子颤栗了几下,感觉有一股暖流从体内喷涌而出。她帮我系好裤子,起身从热气腾腾的锅里舀一碗馄饨给我吃,然后就跑到水龙头前干呕,掏心挖肺似的,有时还骂咧咧地:“跟羊尿似的!”我常常在肚子饿的时候想到她,然后就走到城北从她店门口过,只要她老公不在,她都会冲我招手,然后我就心不在焉地晃晃头。她就会走到我跟前贴着我耳朵说:“给你吃馄饨。”然后就牵着我的手进去。我的脑子里像是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她老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个长得跟火鸡一样滑稽可笑的中年男子竟有着浑身的气力,他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灶口里送,柴火瞬间烧着了头发,一股刺鼻的臭味呛住了我的鼻子,我猛烈地咳嗽。老板娘张牙舞爪地哇哇大叫着,像一只受惊不轻的野鸭一头扎进了水缸。那个男人上前卡住我的喉咙,将我提在半空,照着我的脸就是几个巴掌。我哭喊着:“我要吃馄饨,我要吃馄饨。”难忍的饥饿只让我有这样一个念想,其余毫无杂念。他从锅里舀了一瓢滚烫的开水就淋了过来。我只惊恐地跳动了一下,未喊出声就昏死过去了。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跌跌撞撞,一心想要攀上耸入云天的高峰,突然间天空旋转翻腾,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锅,满锅的开水倾泻下来,我在水里疼痛着、挣扎着、嘶喊着……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城东河边湿滑的青石板上。天已经黑了,雨水倾盆而下,那架势简直就是天国打开闸门倾泻着天河的暴洪,一阵猛似一阵。我忍受着背部灼烧的疼痛,跑到馄饨店,撬开了加了三把大锁的铁门,顺利地偷走了他们一天的营业所得。我一夜之间就把这钱花了,买了数不清的吃食狼吞虎咽,甚至连味道都不曾仔细回味,像饿狼一样直往嘴里送,吃到几乎撑死才罢休。我开始晓得偷盗的好处,那就是不至于让我饿肚子。也正是那晚之后,我真正成了小偷。我从来都是现偷现花,后来纠合了一帮弟兄,组了莽虎帮,成员全都是干偷盗的孤儿。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虎哥的,他比我大七岁,是帮派中最年长的,自然成了老大。我们有布置有分工地进行偷盗,当然也无数次地被带进警局。我和王警官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对我很无奈。“喂!”眼前这小子用笔杆子重重地敲着桌子,严厉且不耐烦地再次提醒,“你别故意拖时间!这里可不是你发呆的地儿!”“哦?嗯?啊——”我全副神儿集中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听得一声叫,先吓了一跳,接着悸动地回过神来。我甩了甩头,甩掉了太多太多的困扰。我窘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然后抖抖索索地送进嘴里。那小子一把夺过了我的烟,却被王警官阻止了:“让他抽吧。”“你的腿是怎么断的!”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问题。我木然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点燃了烟。我从蓝灰的烟雾里抬起头来:“我想我首先应该告诉你,我怎么遇见了楚楚……”“我们不需要了解这些和今天主题无关的事情!”他的眼里灼烧着火光,显然他觉得我不够配合,有些失望,更有些恼火。“你们需要了解。”我慢悠悠地说,“我认为,警察不是审判者,而应该学会当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甚至是——心理医师。”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愤怒,无法控制地举起拳头来。我发出了几声咒语般的笑,王警官拦住了那小子直逼我眼前的拳头。他只得难掩无奈地收住了手。叼在嘴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王警官帮我重新点着,复杂地端详着我的脸,轻叹了一声,带着点沉重的意味,说:“北莽,我们五年未见,你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你了。我知道五年里你一直没犯过事,但你需要配合,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是的,五年了。很久很久了吧?恍如上辈子的事了。我告别偷盗生涯居然已经五年了,而我也当了五年的瘸子。我努力将发生过的事情尘封在上一轮的记忆里,于是我不停地阅读小说,然后冷漠地嘲笑故事主角的狼狈和落魄,借此来忘记自己。而如今,他们却让我努力回想和叙述。我不关心他们为什么要刨根问底,我只知道他们真他妈的混蛋透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好了继续叙述的准备:“我是从相册里认识楚楚的,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她很漂亮,这是我长成之后头一次对女人动心。我躺在她的床上嗅她留下的香味,将一床柔软的被子拥在怀里想成是她。那一回,我竟然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我惊醒过来但没来得及躲藏。她跌跌撞撞地进入房间,显然是喝多了。对于我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她并不惊讶,反而邀我和她继续喝酒。她拉着我和她席地而坐,一边喝一边嘤嘤而哭。我们俩天南地北地聊天,我说我喜欢她那飘逸如云的长发,还有发间独特的香味。然而说着说着,突然她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说是想死,我把她抱住了,她说要我带她浪迹天涯。我猛烈地晃着脑袋说,我只是个小偷。她就笑了,然后笑着笑着就睡着了。那一天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一夜守着她,宁可让她醒来后报警把我送进派出所,我也不想让她寻死觅活。她醒来后,睁眼一看见我就吓住了,我说我是个小偷。她说她爸爸快破产了,已经没什么东西让我偷了。她挥了挥手让我走。我就走了,那个时候,天刚刚暗。”“后来你又找她了?”王警官问。“不,是她找的我。”我纠正道,“她在当天夜里就来城西的小偷聚集点找到了我。”“她为什么找你?”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的。“她要我帮个忙。她说我可以让她父亲的企业起死回生,而且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万元酬金。”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右脚碾灭了,说。“具体点。”王警官飞快地做着记录,头也不抬地说。“她求我去李氏集团偷一份资料。”“你答应了?”王警官紧张且迫不及待地发问。我点了点头,望见王警官眼里炯炯有神的光亮顿时黯淡了下去,我有些失措地解释道:“她求我……”“然后呢?”旁边那小子依然语气冰冷。“哦!然后……”我在他的追问里慌了,惊梦似地瞪着眼,说,“以前我从来不紧张,但那一夜让我害怕,我总觉得身边充满着鬼魅的眼睛。你知道,我已经好久没在夜里出去做事了,所以我喝了点烈酒壮胆。我在保险柜里拿到了那几片纸,正当我准备撤回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光亮照得我睁不开眼,然后我就听见脚步声朝我逼近,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最吃紧的一脚狠狠地跺在我的左脚上。那个时候我又开始做梦,梦见悬崖峭壁,梦见湍急的河水和滚烫如开水的倾盆大雨,还梦见馄饨店的老板娘和她丑陋的老公……”“正题!”那小子叫嚣着。“我就这样废了腿。楚楚一家觉得对不住我,就把我接进了他们家。他父亲虽然破产了,但我们过得挺好,像是一家人。”我再次摸出一根烟来,王警官身边那小子仿佛一下子对我有些同情,并帮我把烟点着。“楚楚爱你吗?”王警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来。“我不知道……”我轻晃着头,说,“我从来不那么问她。我们像是亲人。那个时候,她还在读高三,而如今,她已经是研究生了。时间过得真快,飞一样地。她常常从学校里带书回来,我从小说里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可怜的人,他们在命运的魔掌之下毫无招架之力。”王警官不否认地笑了笑。但他那闪烁游离的眼神里分明有着某种思考和判断。王警官身边那毛头小子依然固执的望着我,继而严历地问:“那么,你是否认识李承诺?”我在他那冷冷的声音里惊悸了一下,像是一点也不明白他的话。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李承诺?这个名字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撞入了我的内心,像是一副钩爪攫住了我的心房四壁。他们为什么要和我提到这个名字?我知道自己无处躲藏,故作冷静地说:“认识。”“那你是否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句追问。“知道。他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我说。“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那小子的眼神直刺我的内心。“你们总是那么好奇,脑子里装着数不完的为什么!”我不知意味地笑了。“对,好奇是警察最重要的断案本能。李承诺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而你,是个小偷,所以不得不让我好奇你们的相遇相识。”面对这些向我接连砸来的问题,我完全失去了招架能力,忿怒的脸上夹着绝望的神情。我再也无法假装冷静,沉压五年的所有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我对着他们大吼大叫:“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五年了,我一直渴望安静,渴望忘记自己曾是小偷的身份,甚至渴望忘记自己是个瘸子!我怕回忆!可是,你们一直提醒我过去的身份!你们逼着我回到过去,去重新撕开伤口、舔舐鲜血!我受不了!”我踉跄着想站起来,可是失败了,左脚使不上劲儿,使得我一屁股又瘫坐在了椅子上。“北莽!”王警官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他同情地望向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就一直这样盯着我,他沉默几分钟后,吐出了几个字,“他死了。”“谁?”我惊梦似地从峭壁摔下悬崖。“李承诺死了。像是自杀,但也不尽然……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我相信你不会愿意看到他如此而死。”王警官低声说。我先是木然地听着,到后来心头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冷。我像是迷失在茫茫雪野,辨不清方向,找寻不到生命的存在!我的心冷了,一种痛苦、绝望的情绪控制了我的全身。我怅惘无言地望着王警官认真严肃的脸,全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王警官起身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以示安慰。我从一片混沌之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思想。我叫着:“不!不可能,他的命大得很!他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是有福之人,怎么能死呢?”我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既然你不相信他会死,那么就请你配合,让我们一起找出他的死因。”王警官用力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仅从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里,就足以看出他的决心和坚定,同时也有希望我配合接受调查的深切渴求。“我已无力再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我只希望安静一下,请你们照顾一下我的情绪!”我脆弱又不失坚强地说。他们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看着我。他们显然急于想了解更多,但看着此时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只得选择暂时放弃。此时我的脑子里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战斗、在厮杀,出现各种纷乱无法控制的画面。“那好!我们等着你!不过,我希望你尽快,这对案子的侦破有好处。”王警官平静地望着我,说完对身边那小子说,“送他回家。”“不!”我拒绝道,“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了!我希望走走,我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真他妈疯了!”我拿过拐杖,头也不回就出去了。五年里,窗外真实的世界缥缈得像个梦,小说里描绘的世界竟真实得可爱。好像正是初秋,因为我感受到了一点凉意。此时,我拄着拐杖困难地行走在这个城市,疯狂的汽车疾驰而过,烟尘使我窒息。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从我身边笑过一串,我不用抬头就能想象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嘲笑我笨拙行走的样子像极了寂寞的鸭子。要是在过去,我很可能追上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那些打扮妖艳的女人,对我避而远之,她们不愿意和一个瘸子走在一道。我对女人的感情里充满着报复,包括对楚楚。这个女人在刚进入我内心的时候,让我失魂落魄般迷恋。但因为她,我失去了左腿。她父亲把她嫁给了我。刚开始,我趴在她身上的时候会掐着她的脖子骂她:“贱货!要不是为了你,我不至于是个瘸子!”她就哭,轻声地哭,但她默默忍受着我的折磨。我想让她死在床上,但我的左腿沉重得像块木头,让我浑身使不上劲儿,像是折断的船桨无法让船行走。每当这时我都会因此想起馄饨店的老板娘,她蹲在地上对着我的裆部哼哼唧唧的样子,有些可笑。我有时候负疚地抱住楚楚,问她:“你恨我吗?”她在黑夜里无语,空气停滞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我不甘心地追问她,她就简单地说:“我困了……”我听这话,差不多像在嚼五味子。她是疼人还是噎人?她是爱我还是折磨我?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压迫得我无法自释。后来我很少碰楚楚,她每晚睡在我旁边像块石头,只是偶尔半夜里听见她哭。其实,我很爱楚楚。她使我成为瘸子的同时,更结束了我的偷盗生涯。然而我不知道楚楚是否真的爱我。楚楚很漂亮,几年里常常有人追求她,没人会相信她嫁给了一个瘸子,直到有一回我从窗子探出头去,朝那帮小子掀眉瞪眼地吼道:“滚!”相信我那蓬头垢面的样子肯定吓着了他们。然而我知道,楚楚应该属于那种懂得浪漫的文化人。每回从学校图书馆带小说给我的时候,楚楚都会先翻开一页指着某处说:“你先看看这!挺有意思的!”那些情节常常是男主角带着女主角坐在房顶看星星月亮。我每回都会被她那不无期待的眼神吓住,然后就生气地说:“我是个瘸子!”她也会被我的架势吓住,掉转头去哭泣。我最受不了女人哭,要是嚎啕大哭也就罢了,楚楚的哭声像是春雨淅淅沥沥地蚕食着我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久而久之,我在她的哭声里没了脾气,只剩下沉默。但事实上,如果没有李承诺,楚楚的父亲是不会把楚楚嫁给我的。在我的左腿被切掉之后,楚楚的父亲楚以康始终一脸阴沉,整天在我面前嘟嘟哝哝的。后来,李承诺来医院看望我,给了楚以康二十万元的支票:“好好待北莽!他是为了你们才丢了腿!”然后,楚以康就脸上开了花地嘿嘿笑,马上就要把楚楚嫁给了我。李承诺远远地望着我,用无法原谅的口吻说:“你真傻!你难道不要命了?你要钱就尽管对我说,我们是兄弟,对不对?”说完他就响出了男子汉满含坚强又不能抑制的哽咽。我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竟也哭了。他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北莽,我们认识六年了吧?”我望着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点了点头。六年前,我十四岁。我刚进莽虎帮不久,虎哥就带领一伙弟兄把城北的馄饨店砸了,还操起一把刀子要剁了那男人的手。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哆哆嗦嗦地下跪求饶。虎哥问我剁哪只手,我不紧不慢地说:“饶过他吧!”他就将头磕得砰砰响,让我觉得很过瘾。离开时虎哥说:“他妈的,太便宜他了!”在那么多弟兄中,虎哥对我最好,莽虎帮名字的由来就是取自我和他的名字。他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弟弟。我就说,那就把我当你亲弟弟吧!他搔着脑袋嘿嘿笑。别人叫他虎哥,但他不允许我那么叫,他只让我叫他哥,不要带“虎”字。我只有似懂非懂地点头。虎哥很能喝酒,每回我偷来钱就会先去店里给他买酒。他喝着喝着就唱歌,然后抱着我又哭又闹,直到昏昏睡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帮派里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个说法让我很恐惧。他们说虎哥喜欢我,虎哥把我当女人养。为了这句话,虎哥给帮派里每人一个巴掌,当然除了我。他流着泪抱住我说:“弟,我不允许他们这样侮辱你!”然后他开始回忆他亲弟弟生前的事。那时虎哥在矿上挖煤,从家里到矿上要过一条羊肠小道。他弟弟就是为了给他送饭而跌下悬崖摔死的。说着说着他就嚎啕大哭,我像女人一样温顺地抱住他、安慰他。但为了李承诺,我得罪了虎哥。虎哥那天晚上在喝酒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说要绑架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大伙都不说话,我说:“哥,我们干点小偷小摸得了!这种事,还是算了……”“不用你们去,我自个儿行动。”虎哥说完就直起脖子将一壶酒灌了下去。当天半夜临出发前,他对我说:“弟,等哥回来再睡。要是天亮了,哥还没回来,你就给哥哭几声,听见没?”我晃着脑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往外走。我披衣起来跟了出去,路上,我摇着他的手臂说:“哥,我们别去了。我害怕……”他冲着我笑了笑,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把我送进一个游戏机室,手把手教我玩,然后他说:“弟,你先玩着,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我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看着他出去了。玩到钱输完了,虎哥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外面下着雨。躲藏在雨幕后的霓虹显得那么惨淡冷清,像几只诡谲的眼睛,若隐若现地盯着我。雨,横一条竖一杠,织成了一张大网,我就在这张迈不尽的网上奔跑着、呐喊着、挣扎着。耳边仿佛只有雨声和血脉的跳动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耳朵的耳膜涨得发疼。天旋地转间突然前方有一串强烈的灯光朝我照过来,我恐慌地瞪大眼睛。忽然,我看到了一个魔鬼般的影子,渐渐地由小变大,遮住了我的眼睛,朝我直冲过来。我害怕了。虎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把我抱起来躲开了那个巨大的东西。他惊魂未定地说:“你干嘛跑出来!走在路中央连汽车来了都不躲开!你吓死我了!”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拍我的后脑勺。“我不知道那是汽车……”我感觉浑身没有力气。“你傻瓜啊!”他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他的手一接触到我的脸就发现我发烧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滚烫滚烫的,脑子里混混沌沌,像是迷失在一片火海里。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我,分割着我,但我不愿意醒来,只想继续昏昏睡去。我醒来的时候,虎哥一脸憔悴,他说:“弟,过两天我们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钱,哥让你住别墅,吃海味,让所有弟兄都跟着享福……你瞧,哥给你买了馄饨,放了好多好多的葱花。哥知道你喜欢葱香。”我猛烈地晃着脑袋,说:“哥,我不吃。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绑架了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面对我的追问,迟疑了一会儿,但最后点点头说:“对,他家人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我自知没有能力让他改变主意,所以只请求道:“我想和他说说话,他肯定害怕极了。”虎哥想了一会儿就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承诺,他双手反绑着,两条腿栓着铁链,嘴里塞着一团稻草。我至今回忆起来都能清晰地想起他那双盛满无限恐惧和求救欲望的眼睛。虎哥要出去做交易,走之前再三嘱咐要把李承诺看好了。我想都没想就胡乱点头答应了。虎哥一走,我把塞在李承诺嘴里的稻草取了出来。李承诺瞪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你别怕……”我像大人一般安慰他,事实上,我们当时都是还没完全长成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我没好伙伴和我玩耍,也没有玩具,虎哥就把你带来和我作伴。”我撒谎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好伙伴?”他眼里的恐慌逐渐淡去,对我有了明显的好感。“因为我是个小偷。”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沉重。“那你为什么会是小偷?”他天真地刨根问底。“因为我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你别哭,你会找到爸爸妈妈的,我也一定帮你找。”十四岁的他,那个时候有点小男人顶天立地的感觉。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他住的别墅和每天唤他起床的保姆,聊他家里那张五米长的餐桌还有游戏房……突然,他说他想回家,我就解开捆绑他的绳索,然后把他牵起来,带他从后门逃走。他走远了还回头望我,挥着手对我喊:“你肯定会找到爸爸妈妈的!”这个时候,我听到警笛呼啸的声音。虎哥被带上警车之前狠狠地蹿了我一脚,然后他就哭:“弟,你等哥回来!”我胡乱地抹着眼泪,泣不成声。李承诺在这之后不久就被安排去国外读书了。虎哥是在一年半后被放出来的,那个时候正是冬天,雪下得很大,他像一个雪人一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我说:“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他故作洒脱地冲我笑笑,那笑虽是从苦难的心隙挤出的,但却是真挚的。他上前一把抱住了我,说:“弟,哥不怪你!”我努力地挣脱了出来,在不远处的店里给他买了瓶酒。他对着酒瓶猛灌一气,然后把酒瓶一摔,就如狼似虎地把我压在他身子底下,嘴里喃喃着:“弟……”我说:“哥,你别这样。你应该去找城北馄饨店的老板娘……”他趴在我身上沉默了许久,然后起身赤膊着出去了。当时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把窗子都吹得隆隆作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彻底消失了。很多弟兄都说虎哥肯定冻死了,因为有人在城东的河岸上发现过一具尸体。我给虎哥烧了纸钱,还照着馄饨店老板娘的模样画了一个女人烧给了他。火光映着我的脸,我大声地哭着,哭声在冰冻的世界里肯定十分阴森恐怖。莽虎帮的弟兄们分成了好几派,三天两头起内讧,然后就解散了。那些稍年长的人都自创门派了,只剩下我和另外十余个年龄相仿的弟兄继续支撑着莽虎帮的班底。但我们从来都是小偷小摸,常常被同行的人嘲笑是一帮胆小鬼。每每那个时候,我都会想起虎哥。时间的流水以不被察觉的功力带走了曾经的记忆和伤痛,我慢慢不再那么想念虎哥了,只是偶尔在梦里会见到他赤膊着喊冷。李承诺在离开三年之后找过我,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大人了,彼此指着对方嘴边那几根胡子嘻嘻哈哈地笑。当晚他带我去城里最豪华的酒吧喝酒,我们都喝多了。旋转的五彩灯光,晃得我们眩晕。我们的声音被酒精沤得像一群老太太毫无力气,我们从酒吧出来后就相依相扶地走在大街上唱歌,一边唱一边吐。我神情不安地说:“承诺,我只是个小偷。”他怔了一下,然后一拳打在我的胸上:“不要说。”“不!”我继续伤情地说,“我是个孤儿,但你可能无法想象,在经历十多年流浪生活之后,我却更加害怕孤单和寂寞!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虎哥对我好!可是,虎哥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就一个!可是我背着一个不光彩的身份,但你是堂堂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阻止我再说下去,他将双手搭在了我的双肩上,用一种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我笑了笑,激动地对他颔了颔首,然后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却说不出话来。“北莽,别再偷了。我给你一笔钱,你做点小生意也可以谋生,这样你的生活才光明正大……”李承诺真诚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偷,可是你也许很难相信,偷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我感觉自己告别不了翻墙爬窗的生活,除非我的手脚不在了……”我的内心迷茫极了,像是迷失在荒漠里找不到方向。李承诺沉默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我们在十字街口分开,我走了很多步回头望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他冲我挥挥手,然后大声喊到:“北莽,你一定能找到你的父母!”那时候我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情景是那么亲切和温暖,让我回想起三年之前我将无助恐惧的他偷偷放出去之后,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第二天,他再次去了大洋彼岸。我失落地认为我和李承诺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他不属于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时间从指缝里溜了过去,我甚至也慢慢淡忘了他。只是当楚楚请求我帮忙去李氏集团偷文件的时候,李承诺的形象曾像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使我头痛欲裂。然而,楚楚这女人像会魔法,她的一声请求让我没有丝毫犹豫。如果我在偷到那份文件的时候就立马撤退,也许我不至于被人发现。但该死的是,那个时候我仿佛看见了李承诺。他从黑暗的走廊尽头缓缓地朝我走来,冲我微笑。他的笑让我浑身颤抖,我的手里黏糊糊的满是汗水,浸透了那几页纸。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念头,比如我想到李氏集团因为这份文件的丢失而面临破产,而李承诺将失去如今优越的生活……这些烦恼的念头像几根错综复杂的藤蔓一般纠缠着我的神经系统,然后越缠越紧,直到我无法呼吸。手电筒的光亮直射我的眼睛,让我心悸和眩晕。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触,只感觉到有无数只魔爪在分割着我的身体。刹那间,世界消失了,一缕流雾把楚楚的身影遮在了迷茫的那边。然后我就疯狂地做梦,感觉自己像匹野马一样奔腾在时间的留影里。李承诺在我断腿之后的再次出现让我害怕。我负疚地望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一拳过来,就骂我傻。我看着他的眼里闪动了水一般的光亮,就抱住了他,像个小孩子似地哭:“我对不起你!居然跑到你家去偷!我真不要脸,偷自家兄弟的!”他轻拍着我的肩,说:“一切都没事了!你说得对,我们是兄弟。你救过我。也许你不知道,我自小生长在锦衣玉食之中,可是我时常比你更寂寞、更孤单!直到那次遇到了你,在我惊恐失措的时候,你给了我一种温暖。我本来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你给了我一种支撑和力量!你是我这辈子真正的朋友!每次从国外回来,我最惦记的是你!”他眼里酝酿着真诚的情感,说着说着他也落泪了。那是男人的泪水。兄弟……眼泪……这是什么言语也无法表达的情状!然而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承诺。事实上,我和李承诺只见过三次,但在我的内心仿佛已经存在了一辈子!断腿之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每天躲在楚楚家的阁楼上阅读她带给我的小说。而李承诺也再没有出现过。我拄着拐杖走在大街上。五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人也变得那么匆匆忙忙。身边的车流像巨大的漩涡将我淹没其中。王警官的声音像来自海底的呼唤,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李承诺已经死了,像是自杀,但也不尽然。五年仿佛很漫长,像是盐酸慢慢腐化着人的生命。我沿着环城河走着,阳光耀眼得让我发慌。拐杖摩擦着我的腋部,有些生疼。城北的馄饨店依然做着营生,我从门口经过的时候,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她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了。在她眼里,我应该永远都是十四岁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个狼狈不堪的瘸子。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像多年前那样勾引一些已经开始发育但还不谙性事的孩童们,我只明显地感觉到她老了许多。昔日城西的聚集点如今已平地起了一座大型商场。我不知道过去的弟兄们是否依然出没在这里干点偷盗扒手的行当。他们是否猜测过我的消失,是否相互流传着我已经死去的消息。我因此想到了莽虎帮,也想到了虎哥。我的眼睛里有点湿湿的,内心怀着难以言状的怅惘。我甩开拐杖,困难地坐到商场的石阶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片手掌心里,再也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北莽哥!”这个声音像是悠远却又真切的召唤。我迟钝地抬起头来,眼前这个小子很陌生。但他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意外相见的惊讶。我盯着眼前这个清瘦少年的脸庞,恍如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我想说话,却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眉头微微地蹙起,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看见了我那被切断的左腿,显得很诧异。“北莽哥,是你吗?”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试探着问。我借着拐杖困难地起身,朝他走去,目光始终在他的脸上巡回:“你是?”他上前扶住了我,十分激动地说:“我是二狗!莽哥你忘了?”
“哦……哦!”我惊梦似地轻喊着。十多年了,恍如一场梦。多少个日日夜夜被交替而过,时间像一个伟大的魔术师,把一个当年不懂事的小孩揠长成如今眼前这个小伙子。而我,也何曾不是在这样的魔法下长大的呢?二狗是当时莽虎帮最小的成员,也是最受弟兄们照顾的。二狗是莽虎帮里最清白的,虎哥曾说不能脏了孩子,所以每次莽虎帮有行动的时候,都让二狗早早地睡去。而如今,世界像变戏法一样让二狗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抱住他,但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我选择了逃避。我慌张地说:“你认错人了。”说完我迅速地撤出身来,拄着拐杖努力地逃开。他上前霸道地拦住了我的去路,先是无言,眼里酝酿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他不能理解地说:“很多弟兄都认为你死了,有人说你是去偷李氏集团的当天晚上被活活打死的……那天所有弟兄都哭了。但庆幸的是,你没死。我相信自己没认错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希望你逃避!北莽哥,我们同是孤儿,自小流浪,同在莽虎帮称兄道弟、同甘共苦。虽然当初干着见不得人的偷盗行当,但我们的兄弟情谊不能受到歧视和亵渎!”他的语气是那么强烈和真挚!他这一番话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在我面前猝然响起,我深深地被震住了。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甩开拐杖和二狗抱在了一起,就这样抱了很久很久,像是生死战场上幸存的一对兄弟。我和二狗在附近一个简陋的小餐馆里喝酒。五年里我从来没碰过酒,即使心情再糟糕,也不曾选择用酒精麻醉自己。我一直以阅读小说来忘记自我,总希望自己是书里的某个人物,甚至是小猫小狗也好。二狗告诉我说,在我消失的第二天,莽虎帮就彻底解散了,弟兄们各奔东西。二狗这些年靠干体力活养活自己,做过挑夫,进过砖窑,也下过矿井。很多弟兄受不了这种累人的差事,依然在夜里干点偷盗。近几年抓得严了,有几个被抓了进去至今没有出来。后来我们都喝多了,我们聊到了虎哥。二狗说,曾经有一回他被埋在倒塌的矿井里三天三夜,快要死了,他脑子里闪过强烈眩晕的光芒,接着就梦见了虎哥,然后他就被人救出来了。二狗说完打着酒嗝神秘兮兮地说,那是虎哥的灵魂在暗中保佑他。我笑了笑,无言地喝酒。酒精经过我的喉管,像是滋生出无数条虫子让我喉咙痒绵绵的难受,想咳嗽却只是几声憋闷的干呕。二狗发疯似地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就哭,哭完了他就抬起无神的醉眼,说:“你想不想虎哥?”我在他的这一声问里怔了一下,直起脖子灌下一杯酒去,然后故作平静地说:“我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我只是个瘸子,不再是小偷。虎哥还有你们这些弟兄,已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北莽哥,你在逃避……”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伪装着的平静,“你明明知道这些事发生在这辈子!你明明怀念过去!”我虚伪地晃着脑袋,无言地继续喝酒。“我常常偷偷地想,有一天可以重组莽虎帮。当然我们不至于再干些偷盗的行当,但我希望曾经的兄弟能够再次聚首,同甘共苦!”二狗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梦想。我不以为然地轻笑,只顾自喝酒。我们喝到很晚很晚,直到小店打烊。二狗扶着我回家,我不知道那里是否算是我的家,也许只能称之为楚家。夜幕下的各种事物,都像失落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天空是黑沉沉的,唯有那遥远天际的几颗稀疏的星星,不住地眨着满含同情和怜悯的眼睛。我时不时真切地听到来自遥远空间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李承诺死了。那个晚上我疯狂地做梦,梦见李承诺站在十字街口微笑着冲我挥手,嘴里喃喃着。但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就走近他,刹那间电闪雷鸣、天崩地裂,我就被摔下了万丈深渊,淹没在悬崖下湍急的河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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