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日记 黄裳先生与《还乡日记》



     黄裳先生是公认的现当代散文大家,他自己也一再声明“我一直是写散文的”。即使为“黄迷”和藏书界推崇备至的“来燕榭题跋”,黄先生也认为“书跋在我看来也是散文,并无二致”( 《增订本<来燕榭书跋>后记》 )。

  长达65年之久的写作生涯,使黄先生的散文世界呈现极为丰富多样的绚烂面貌。他的早期创作,像其他所有文学大家一样,有一个“模仿”的阶段,“模仿”的对象除了鲁迅,还有一位以《画梦录》荣获1937年“《大公报》文艺奖金”的何其芳,尽管他与何其芳只相差七岁。

  1984年2月,黄先生写了《读书生活杂忆》,文中回忆了他是如何起步弄笔的。七七事变后,他开始向“‘孤岛’上《文汇报》的副刊‘世纪风’”投稿,“习作是小小的散文和‘掌篇小说’”。“当时十分佩服、喜欢的散文作者是何其芳和他的《画梦录》,觉得这是一种新的流派与新的风格,和朱自清、周作人都不同,于是就努力模仿,不过终于学不像”。这当然是黄先生的自谦,他后来很快就走出“模仿”之途,另辟蹊径,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黄先生“模仿”何其芳是有文可证的,《来燕榭集外文钞》中所收的《雨天的断想》、《独巷》、《雾》等篇都是。他还在1938年10月9日《文汇报?世纪风》发表的《辽远的记忆》中直接引用《画梦录》代序《扇上的烟云》中的话:

  一个诗人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曾用扇子上的烟云来比喻着人生。他说:“只怕你找着时,那扇子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胧了。”这的确使我悲哀,却更使我对这地方生了更深的忆念。诗人说:“唉,自从乘桴浮于海,一片风涛把我送到这荒岛上……”我所忆念着的却正是这“荒岛”。诗人现在是远在成都。当想到和学生们谈论着“南宋词”的情景时,也会时时地记忆着罢?

 还乡日记 黄裳先生与《还乡日记》
  “一个诗人”就是指何其芳。“这地方”指“一个北方的城市”天津,黄先生在天津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而“只怕你找着时,那扇子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胧了”正是《扇上的烟云》的最后一句。

  1946年末,黄先生又以“黄伯思”笔名写了《谈何其芳》一文,文中提到当年夏天他与何其芳在重庆的一次见面,畅谈散文写作。黄先生还提出:依他的“私见”,《还乡日记》“该是诗人散文创作过程中最光辉的成就了。诗人的感伤,更加上现实的创痕,又还未失去了他的琢磨的技巧。这一连串篇什,如《鸣咽的扬子江》,实在是使人永不能忘的。它比较《画梦录》充实得多,又不失于粗糙。”他在此文中首次提到《还乡日记》,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到了2003年9月,也即《读书生活杂忆》发表二十年之后,黄先生又写了《寻找自我》一文,再次提到何其芳。他1934年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何其芳1935年北大毕业后到南开中学执教,本可能有师生之谊,黄先生却遗憾地告诉读者,“我没有听过何其芳的课,但他的声名在同学中却有震撼性。他的获奖作品《画梦录》奇瑰美丽,但不可能是模仿的范本,倒是这以后出版的《还乡日记》,平实深厚,给了我颇多影响”。

  这次黄先生又提到了《还乡日记》,再次对何其芳前期这两部代表性作品给出了不同的评价。黄先生认为《画梦录》虽“奇瑰美丽”,却不容易学习;“平实深厚”的《还乡日记》倒给了他“颇多影响”,可见《还乡日记》留给黄先生的印象,也许比《画梦录》更为深刻长久。

  《还乡日记》1939年8月由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列为靳以主编的“现代散文新集”之一。其实书名应为“还乡杂记”,印错了。而且《还乡日记》还是个“残本”,漏印《我们的城堡》后半篇和《私塾师》、《老人》、《树荫下的默想》等三篇。这就很有趣。黄先生搜集古籍,以清刻本闻名海内外,对“残本”更有独到见解,没想到他在写作上“颇受影响”的《还乡日记》也是部“残本”,现代印刷技术下的“残本”,可惜已不能当面向黄先生请教,与黄先生探讨了。

  2004年初夏,我购得黄先生旧藏《还乡日记》1940年1月再版本,扉页上有他的潇洒的钢笔签名:“黄裳 一九四六年 上海。”黄先生蒐罗新文学版本书,大致有两个阶段,一为抗战爆发之初,另一即抗战胜利后,正如他在《增订本<来燕榭书跋>后记》中所说:“抗战胜利归来,收书之兴复炽。开始所收仍以新文学书为主。”这册《还乡日记》再版本,根据扉页的黄先生题字,也应是这一时期所得。更何况,黄先生最初购读的应该是《还乡日记》初版本,初版本应该在战火中已不存,他回到上海后在书肆见到再版本,仍毫不犹豫地购下,可见喜爱之深。

  然而,到了十年浩劫中,这册黄先生“颇受影响”的小书也被抄走,未能幸免。不知如何辗转流落,竟归我所得。是年8月14日下午,我持此书与黄先生的《锦帆集》初版本等旧著共五种,请黄先生过目并签名。他反复翻看此书后予以确认,并提醒我注意封底所钤的一行蓝色日期章“1973.3.1”。我后来发现封面正中又钤有一方圆形钢印:“文汇报藏书”,两方印均可作为此书被抄没的证明。

  当时“文革”高潮已过,文汇报社的造反派突然查抄黄先生家。黄先生后来回忆,“凡是有字的书本、包括拓片在内,一律装入随车带来的麻袋,运下楼去。麻袋不够了,又有人自告奋勇回家取来补充。卡车来去了若干次。总算抄得一干二净。”( 《<前尘梦影新录>前记》 )之所以如此抄没黄先生的藏书,片纸不留,黄先生亲口告诉我,据说是“大人物”康生作了“批示”,说上海的黄裳一贯“骗人”,“以伪乱真,投机倒把”。

  那天黄先生应我之请,在这册被抄走的《还乡日记》再版本前环衬用钢笔题写了如下的话:

  此本余旧藏,后为文汇报抄去,册尾有时间印记可证。不知何以流落市上,入子善兄手中,因为题记。 黄裳 甲申秋暑

  我想黄先生题字时一定很感慨,一定想起了这次令他痛心的查抄,想起了《还乡日记》初版本和再版本的二度得而复失,也许还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心仪的作家和文学追求……而今,他终于可以在天国与何其芳相见,切磋散文写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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