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说起《挪威的森林》，人们立马会想到村上春树，但提及销量超过这部小说单行本上卷的《在世界中心呼喊爱》，好些人未必记得谁写的。作者是片山恭一。2010年他又出版一本《鸟儿们留下静》:主人公白江伸幸出差罗马，从此不知去向，妻子及友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与这部比较长的长篇小说前后脚，片山还出版了《往哪里死呢》，是关于哲学家森有正的读书札记。森有正留学法国，一去不返，客死异邦。大概这两本书合在一起读，才可以读出小说家所思所想。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打开了国门，一些人得风气之先，公派出国，或滞留不归，或一旦回国，再利用公派时建立的人脉旋踵而去。对于这种人，我至今厌恶，尤其是看见他们一副学有所成的模样，被宽宏或下贱地奉为座上宾。可能我的心态不免有因妒生恨之嫌—不曾被公派，没沾到便宜。日本明治年间急于富国强兵，改革开放(日语是文明开化)，往欧美派出众多留学生，没有一个人乐不思蜀，更不要说亡命。不过，战败后至少有一位黄鹤一去不复返，就是森有正。 1950年日本派遣第一批留学生，森有正入选，留学法国，期限为一年。他三十九岁，已经是东京大学法文学科的准教授，研究笛卡尔和帕斯卡。那时他最关心的是改善生活、充实讲义、完成论文，对于出国留学不热心，甚至还怀疑“过去留学欧美者借留学获得了什么”。临行前忐忑不安,恩师渡边一夫说：只看看马赛的房子也好嘛。
然而……他写道:距今二十六年前，赴巴黎之际，我漠然考虑三件事。第一，借此机会在本家当地把自己所专的法兰西古典思想特别是笛卡尔和帕斯卡的研究加深一些。打算搞完它，一年后回来。第二，相当漫然，想从外部客观地眺望自己生在其中的日本及其文化。但几乎没想到伴随这么做的本质性困难，天真地以为只要去国外就能自然而然地客观看日本。第三，我早有个秘密的愿望，那就是生只有一回，好好活一活自己。 船从神起起航,驶往马赛。一天，喝过咖啡，躺在甲板的藤椅上眺望泛起浪花的白色航迹从船尾拖延到水平线。莽莽大洋用巨大的浪潮律动着，目力所及地扩展。蓦地，活的愿望与航海在森的头脑中结为一体，那像是一个启示。不是意志，不是反省。不断从船尾反复放出而伸向远方的雪白的浪带，对于他来说，化作使他从自己出生的国家一刻刻远离的活标尺。日本在远方模糊了，想真正活一回自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或许有时候，人的决心不是下在起步之前,而是在上路以后。森忐忑地抵达马赛，又忐忑地来到巴黎，一年过去了，东京大学再三召还，却不予理睬。抛弃了职位和家庭，近乎亡命。二十六年后，他打算回国定居，但病入膏肓，最终死在了巴黎，归根的叶落是一抔骨灰。他说:我长达二十六年逗留法国就压缩在渡边先生的一句话中；这就是法国和我的关系的本质，只有在这个本质中，我在法国的学习了解才具有意义。 公派而不归，有点像行骗，却大都振振有词，那么，森的理由是什么呢？从随笔和日记来看，他也总在给自己找理由。说是绝望了，却没说到底对什么绝望。经常拿法国比照，批评日本，乃至讨不少人厌。例如某法国演员说，没有比东京这个城市更缺少性感的了，他就敲边鼓似地说，自己在巴黎觉醒的感觉是性感。当然免不了爱国问题，他说：我现在只考虑自己的事，不考虑国家的命运，这不是因为不爱国，而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为爱国剩下的唯一道路。话说得很哲学，令人摸不着头脑。 人在异乡，最大的问题是孤独。森是孤独的,献身于思索。不孤独则一事无成。“自己是和别的谁都不同的唯一的存在”，这正是孤独的自觉，从而确立自我。他写道：“感觉是一切思想、一切作品的根源，必须独立。这就是孤独的真正意思。此外的孤独是感伤,或者是可以疗愈的东西，所以尽早疗愈它为好。但那种根源性孤独当然要保持，因为那里有人作为人的一切行为的根源，有与超越自己的东西的接点。”在异国他乡思索了一辈子，森哲学是极其个人性的经验哲学。“经验定义一个人”。或许他就是决心直到自己的经验成熟，一步也不离开巴黎罢。 教授日语及日本文化为生，自不免把日语跟法语加以比较，譬如他认为日本人的思维方式与西方有巨大差异，即不曾确立自我，这是日语的特殊性造成的。他对祖国语言多有大不敬，令人不禁联想他爷爷。爷爷是森有礼，明治政府第一任文部大臣，私下里主张废止日语，用英语当国语。大日本帝国宪法公布典礼那一天，被国粹主义者暗杀。 森有正留下全集十四卷，片山恭一读的是从中拔萃的随笔集成。《鸟儿们留下一片静》当中也大谈音乐艺术，读来甚而有玄学之感，恐怕是作者读森有正读的。鸟儿是生与死的媒介，往来于现在与过去。森有正写道：“静，不是不发出声音，反而是灵魂抵抗外来声音的强大。遇到它，外部杂音就全都断绝。外音还是继续侵入，那有助于使静更加浓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