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扭转加工贸易模式、重构中国国内价值链,成为中国实体经济转型的重要课题。同处东亚的日本,由于地缘、文化等因素相近,其模式一度引起国人兴趣。然而,随着松下、索尼、夏普曝出创纪录巨亏,一时间日本电子企业乃至日本企业模式受到广泛质疑。不过,在著名的日本经济研究专家白益民看来,质疑者只看到日本企业的“面子”,却没有真正参透其“里子”。
曾在三井物产(中国)公司工作12年、对日本财团模式有着亲身体会的他对《董事会》表示,中国企业模式被过度美国化,当前国内实体经济困难的一大原因是企业模式的缺陷,而学习财团模式是强盛实体经济的一个可选项。 GDP超日本是表面现象 《董事会》:最近索尼等日本大企业曝出巨亏,不少人由此质疑日本企业乃至日本经济发展模式,你同意这样的观点么? 白益民:索尼是个美国化的企业,而且是二战后发展起来的企业,松下也是二战后起来的,在日本不是真正有代表性的企业。真正有代表性的都是二战前的百年企业,例如财团、装备制造企业,所以不能把这些日本企业的亏损,放大看成日本企业经营模式的失败。 日本家电企业类似组装企业,这种OEM企业日本已经过渡给韩国、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了。联想、长虹基本用的是全套日本东西;富士康生产苹果电脑,大规模的生产线都是日本的,只不过是台湾人管理,在祖国大陆弄血汗工厂——真正赚钱的是提供零部件的日本企业,这些企业围绕财团运作。 索尼是亏损,但把与之配套的中小型零部件企业带活了,而且技术也掌握了——所以大家看到的面子和里子实际上是不一样的,不应该以表面现象否定日本企业真正具备的产业核心竞争力。再者,索尼也不仅是做电子的企业,他现在是财团了,索尼整个财团还在赚钱,例如购买的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娱乐电影文化产业,以及金融领域都在赚钱。有人喜欢把索尼和苹果公司比较,说苹果市值高,但市值是面子。请问,苹果的核心技术、专利有多少?就算有些专利,能不能实现工业化生产?他都是外包的。工业化生产的生产线、关键设备、原材料比如感光精细化学合成材料——这些不是一下子就能发明出来的,得靠几十年的积累,这些方面美国很多东西都要外包给日本。《董事会》:你的意思是,日本企业、日本经济的竞争力根本没有削弱? 白益民:这些年,日本在全球的扩张隐蔽又让人震惊,我们要看真实的日本经济,而不是表面。日本2011年的海外直接投资额1156亿美元,比上年翻了一番多。最近的消息包括:三井不动产拟向海外投资61亿美元、三井物产和三菱商事20亿美元在澳洲买天然气公司股权。 中国所谓GDP超日本是扯淡。日本在中国5万家企业的产值相当于中国GDP的15%,你应该把这部分拿到日本那边算。再一个,日本不是靠GDP增长,他靠海外增长,日本GDP只占其GNP的40%。这就跟温州人一样,温州GDP多少年都是浙江GDP倒数第一,但温州人在全国、在海外赚了大钱。我们不愿拿日本当榜样,说他这不行那不行。请问:他在海外大量收购资源,钱哪里来的?是他们在海外投资和经营赚的!日本强大的背后是财团模式。 财团的实质:森林共生体 《董事会》:你一直对财团模式称赞有加,放到现在的环境中看,其精髓是什么? 白益民:日本在华5万家企业如果是散沙没什么可怕,但他们都是有关联的。在三井、三菱、住友等六大财团构成的体系中,财团底下有集团,集团底下有事业公司,再下面有子公司,他用子公司跟中国企业玩合作——这么分下来的枝杈意味着,他的干和根你根本没摸着,而且他形成的根本不是大树,而是森林!日本的企业是做成森林,和更多的企业共生,像丰田就是大树型企业,在他身边的“灌木小草”也活得很好;美国的跨国企业往往是一棵参天大树,但却不让灌木小草活,生态就荒漠化了。所以,美国百年的大型工业企业只剩下通用电气,而通用电气的本质是综合商社——产业、金融、商业的结合体。韦尔奇在自传中写道,通用电气从来就是一家贸易公司,而且他还做金融和制造,这就是综合商社,就是财团模式。 《董事会》:现在全球都在去杠杆化,美国甚至鼓动制造业回归、准备再工业化。如果拿美日比较,两者在实体经济上的竞争,谁将胜出? 白益民:日本做全面的产业体系,做核心零部件、装备制造——那些生产线都是专用的机床,都在日本、德国手里,美国可能设计出来,但要量产必须用日本机床。所以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全球产业生态:美国现在很多产业实际上都被掏空了,搞的是面子上的东西,例如金融、一些专利,但专利变成产业还有一段距离,而且现在越来越多得靠专利池才能组成产品;而专利池大部分是日本的,日本现在是申请专利最多的国家,日本做的是用应用专利,美国很多东西必须跟他配套才能产出产品。华为的模式比较接近日本——任正非说我们不怕欧美站在技术的高峰,我们在山脚下把他们包围。日本、韩国人正是以这样的应用专利包围欧美。 所以,我认为美国的再工业化、制造业回归,是回不去了,这不是一两年的事,钱生钱模式让人都浮躁了,而且实业体系都不在了,灌木和小草都没有了。美国搞的所谓创新,就是有钱后,吸收全世界的人才,日本都是本地培养的人才。美国的环境更适合发明创造——创新不止是发明,创新有两条路径——发明、集成。日德走集成道路,不断升级,这必须靠稳定的组织体系才能完成;而美国的公司环境不是稳定体,人随便流动,公司一旦出现问题人就走,甚至跑到竞争对手那,企业不具备可持续状态。日本的终身雇佣制、产业之间的链接(财团、企业之间交叉持股,或者公司之间存在关联交易,肥水不流外人田),人才相对稳定,利于技术的延续、升级。 美国是游牧文化,哪里有肥水肥草,就放牧到哪里,粗放式经营。日本是另一种农耕文化,在地上一点点耕作,包括制造工具(装备制造业),还要抗旱挖水库(金融),有这样一套体系,哪怕老天有一些变化,也能保证稳定产出,并不断改进生产。中国以前基本是放牧打猎型的,精耕细作可能是未来中国需要发展的一个模式——形成大企业集团,产业跟商业、金融捆绑在一起,产业才具备发展的环境;不然稍微有点问题,金融就把水抽走了,发展不起来。 从“游牧”向“农耕”演进 《董事会》:中国经济的发展理念、模式,有着很深的美国式痕迹。 白益民:中国发展的一个大问题在于,大的经济环境体制模式完全参考美国。20世纪90年代初大量留美博士回国,被灌输美国的自由经济思想,智囊出的主意是把产业和金融分离。特别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大家认为是日韩产业和金融结合的模式造成的,这其实是被美国人灌输的思想误导。最后,造成我们把金融从产业剥离,导致当时很多企业没有资本,美国投行乘虚而入,一些企业廉价卖给别人。出现问题时,到底首先要保金融还是产业?在美国一定是先保金融,那些犹太人一定是要到处打游击、钱生钱的。日本反过来,牺牲金融保产业,他不会轻易清理坏账,不随便抽走资金,坏账慢慢清理,产业渡过危机后再赚钱;金融业跟着赚钱因为金融持股产业,同时也是放贷关系,贷款最后回来,但这里面有个痛苦的忍受期。 为什么中国现在要发展民间金融?民间金融实际是和产业捆绑的,金融公司很多就是搞产业的企业家投资的。中国现在需要的,不仅是产业公司搞金融,金融公司也要持股产业,不一定是直接持有,可以交叉持股,或者共同投资,让产权模糊化。美国人喜欢产权明晰化,日本是产权模糊化。越模糊,越让产业互相渗透,企业间互相结合形成了产业,而不是某个企业形成产业,有关联的企业集群才形成共生体。 这个体系背后需要金融、商社。商社原来是贸易公司,现在是产业投行,长期持有股权,进行产业链编织,在成百上千家企业各投百分之几,变相地把这些企业都编织起来,通过做物流把产业链打通,物流背后是金融。综合商社本身也是金融体,帮很多中小企业融资,包括帮助承担赊账。这样,制造业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产品升级,商社靠服务赚钱,金融靠钱生钱。金融也不是简单钱生钱,而是通过和商社、产业的结合,通过循环来挣钱。这不像美国,美国就是纯粹的钱生钱,打游击,造概念,至于产业能不能活、活好,不管。 《董事会》:不过,中国很大、很复杂,和日本有着显见的差别。日本的经济模式,对中国究竟有怎样的借鉴? 白益民:日本的产业生态体,应该是未来中国可以选择的一个道路。中国过去十几年靠粗放式经营是有道理的,因为产业是空白,打游击能赚钱,但现在打猎的人太多,往往自相残杀。人类历史是从游牧发展到定居、农耕。中国面临的发展模式选择也应是从游牧到农耕。因为中国没有别的选择:资源相对少,不能像美国那样到处抢;美国有货币主导权,日、德、中国都没有。所以从条件上看,中国更像日、德,如果经济按美国的走,只能死路一条。 日本的经济模式,对社会也有巨大的影响。正是这种共生体系形成的经济模式,产生了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制,才使得日本成为共同富裕的国家,日本的基尼系数很低的。日本的经济学者总结说,日本从外看是资本社会,从内看是社会主义,这个一点也不假,我在那个环境待过。他的财团是国民性企业——我们现在的国有企业实际上是官有企业,但日本的这些国民性企业是真正为全民造福。 中国现在讲产融结合,是有风险的,应该是产、商、融结合,三角形结构最具有稳定性。产业是陆军,商业是海军,金融是空军。我们现在的企业基本是驾着小舢板就出海了;但日本,航空母舰是综合商社,舰载机是金融,登陆舰是产业,靠这样的方式出海。中国的企业还停留在邓小平30年前说的摸着石头过河。30年前我们都没有见过海,只见到河,可以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我们不是过河,而是全球化,我们要出海,摸着石头能过海吗?必须打造航空母舰才能出去,所以要进行国家经济制度的顶层设计。在政策层面,放开民间金融是对的,同时尽量避免外国资本进入。最后国家、民间赢,外资输。 中国经济需要一国两制,要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产业立国、金融为辅助。汉朝是农耕为主的文化,也学了游牧民族的胡服骑射,打猎的东西,最终把游牧民族打走了。 《董事会》:中国企业要想借鉴的话,应该注意什么? 白益民:从政府层面上讲,得树榜样,把符合可持续发展、有社会意义的榜样企业做出来,然后让国内的资本追随这些企业,这些资本也会得到回报,而不是整天打猎。这几年还能打到东西,过几年可能就是互相打,就会死得很惨。像鲁冠球搞的万向集团就是财团,复星系、希望系也可以学。如果企业想向综合商社方面升级,却存在金融短缺瓶颈,政府应该给他们配置金融资源。这方面就要搞拉郎配,如果自己搞,花100年,早被跨国公司灭了。 从企业层面说,每个人得找对标。如果没有好的样板,可能就走歪了,比如德隆。可以学日企,也可以学韩国,三星、现代、大宇都做得不错。想搞家族控制的,可以学台湾家族控制型财团,规模不大,适合民间。日韩、中国台湾的财团,都是中国文化做根基。人家已经走过的路,你为什么还摸着石头过河? 财团是商帮,要形成财团,必须几十家的联合。日本二战后形成的三和、第一劝银这种松散型财团,就是企业联合体。民营企业做财团,第一要有意志,第二要有宽松的环境,企业家要有国家利益的概念,搞财团是为国家利益服务而不是私利。 《董事会》:放在很长的历史时段看,中国当前实体经济面临的困难,并非难以克服。东亚国家毕竟有着共同的文化渊源,他们的经验对于我们,可以说是正衣冠的一面铜镜。 白益民:美国鼓吹世界是平的,实际上世界应该有山峰,中国借助山势才能攻守。中国应该形成自己的山,就是财团,来保护自己。美国希望世界是平的,好带领游资大军四处打猎,但这样的蒙古大军打到山区,玩不转。中国需要做自己的模式,来抵抗游牧大军。必须这样,才能把实体经济做起来。 对外资的引进,我们并没有消化吸收。日韩为什么能消化吸收?他可以把人积累起来,中国什么都买,但买不到人,而财团模式却可以。 说到底,日本的模式不是日本的,是中国的,是中华文化,有人说真正的中国在日本。宋代江浙很发达,市场经济最先是在中国搞的最发达。所以不存在什么我们学日本。日本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是日本的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