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追爱记 梨花烟雨 《16城记》 上海 上海的雨 火雪明



     富人不但不恼恨雨天,而且珍惜着雨天,这与穷人珍惜晴天,而恼恨着雨天,有着相等的程度。因为坐汽车的老板,平日招摇过市,瞧见了路上的行人车马,总要生出闲气,说是这些家伙,阻碍了他汽车的速程,恨不得辟取坦道,与纽约、伦敦一样的专驶Motor Car。

农历端午节前后,金丸似的枇杷,从各个产生地运来上海,给都市人口尝新的滋味,而被认为重要节礼之一。洞庭山周围的累累果实,的确驰誉人口,但颇少人知道杭州的西南的塘棲小镇,在马鞍山麓,也种着数百亩的绿荫。而且那里的枇杷,也着实甜香可口。若干年前,住在大圆寺的梅花僧龛,做过蒲团好梦,也曾担酒携肴,去塘棲观光,无意间被发现这镇乃是一个半岛,三面皆水,商市面水开门,门外留丈五六尺隙地,直止于石驳岸,而掩蔽天日的,却都密接地盖上了檐瓦。这一来,白天遮却了太阳,雨天就用不着油衣与箬苙了。我的记游诗道:

衣冠鸡犬共秦余,甘蔗枇杷养万闾。高建云瓴能退日,了无油伞售通衢;与人并走豕如狗,临水间蹲猫爪鱼。管领古杭三十镇,采风到此一停车。

这挺完美的设施,正与现在法租界公馆马路的新建筑相似。凡是通过公馆马路的行人,对这“蔽雨廊”的概念,大都认为此一方法,学自法兰西的首都巴黎;讵不知以枇杷著名的塘棲水市,早在三百年前此巨构了!

请不要藐视蔽雨廊!得仔细研究它在商业上的贡献。假如在黄梅时节,一会儿雨,一会儿晴,出门不带伞的一群,估计钱囊,既坐不起人力车,又没有电车可达“所至地”,淋在雨中能吗?自然该去找个跨街楼,或是大洋房的台阶上去暂时躲避,但不幸这一地带并没有跨街楼,也没有大洋房的蔽天台阶;或虽有以上两处所,而前者早挤满了人,后者不准你“立锥”,那你的衣衫还能不着雨渍!

有了蔽雨廊便好了,尽可向那里逗留,那里徘徊。蔽雨廊里的商店,正欢迎着你呢!因为靠它研讨橱窗陈饰的诱魅力的鼓舞或是出售货物毕竟适合一般家庭的需要,那就炽热了你购买欲的火焰而成功了意外的交易。你应该明白:Shows Window的确实作用,对于汽车阶级不甚有效。汽车阶级是只用耳朵并无需眼睛的主顾,他们采办东西,必然要走进偌大公司,才肯放心,却从来不去比较或研究货价与小商店是不是相差。倒是普通的中下阶级,无所谓地散步观赏之际,权衡货物,比较价格,往往拿出了钱,换走了货。因此,在雨天越是阻绊了无钱人的脚,而蔽雨廊里的商店越是做到了更多的交易。假如有两爿同样性质的商店,一家是没有蔽雨廊的,一家则反是,试问你愿意淋向雨中去讨论价格吗?几曾见过行人在大暑天,偏爱在太阳普照的人行道上走?根据这理由,你就懂得南京路上的许多公司,他们为什么要在沿马路的屋周围,搭着极长极大的玻璃天棚!你为什么在雨天,也躲在那里去鉴赏出场布置?

虽然这样精密地计划而且实行去补救雨天营业的不振,但雨天营业到底比晴天要减损三分之二。虽然上海富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雨”这个字,雨也绝不会阻止了他们汽车的飞跃,即不用汽车出门,也能以“电话购货”,但一辈穷小子,要是生活不煎迫他,宁使闷在狭笼里抱孩子,如何肯“冒雨游行”,装点着马路上的热闹风光?即使有些女人,不惯家居,挟了钱囊去看电影,但当装上“与世隔绝”的黄包车厢时,那用心地敷抹着的浓脂厚粉,没给人瞧见,怕正自憾于辜负太甚吧?所以雨天营业的不振,关键倒在于成万穷小子之“杜门不出”!单是富人的交易,绝难强调整个上海商业金融的流通!

再者,富人不但不恼恨雨天,而且珍惜着雨天,这与穷人珍惜晴天,而恼恨着雨天,有着相等的程度。因为坐汽车的老板,平日招摇过市,瞧见了路上的行人车马,总要生出闲气,说是这些家伙,阻碍了他汽车的速程,恨不得辟取坦道,与纽约、伦敦一样的专驶 Motor Car。一到雨天,穷小子们既都“杜门不出”,马路上自然清静了不少,而老板的汽车,也比平时开得更快,则晚上只要赶得着宵禁以前,多跳几回舞也不妨,多打几圈牌也不妨,多接几个吻也不妨!换句话说:平时汽车伤人,多少要担忧赔偿穷命,而雨后人少,则开足五十哩飞车,又怕会闹什么岔子!

至于穷人则相反:汽车飞过,一阵烟里,泛起了马路上的积水与泥浆,溅及人行道上的过客的衣履。衣履洗涤的费用,当然不比坐黄包车的代价稍廉,而其所以“以步当车”者,一定有着他“不得不尔”的苦衷,现在事实上被富人间接地压迫,损失了损失不起的金钱,那还不衔恨雨天?还不衔恨汽车?还不衔恨富人?侥幸富人的肉身,与穷人一样,只生了一个肥臀,不能同时坐两辆汽车,不然,“雨与人之间”的恶感,还要沉陷到极度悲惨的运命中去。然而坐汽车的老板,何曾知道这路上行人的愤怒!

“富人没有雨天!”我说。纵然要找出雨天,那该是他们陪客赏花的时候。花在雨中,够多么好看,管他明天凋谢!因为富人的花园,正与避暑别墅同样消费,只是一种虚荣的表现,他们金迷纸醉的兴致最浓,怎有闲情去那里小坐?而即使偶然陪客赏花之际,又怎知他们的仆从,正淋在雨中剪裁花木,增损盆景,泼粪除虫!

“雨是贫人的仇敌!”我敢说。至少雨不会给利益与上海的贫人(当然不包括农事在内),最明显的,当交通车辆不幸发生罢工之时,你想,从徐家汇去华镇以及更远的地方,每晨八九时必需走到租界来上工进写字间的薪水阶级,将感到如何的苦痛!而且时间也不足够允许你走那么长的路程!这糟糕的遭遇,又何次于鹑衣百结的难民,幕天席地在寒风冷雨之中!

诸位如果对于我上面文章感到黯然,我立刻告诉诸位在上海也有雨之快感。譬如站在爱多亚路和平女神座下看雨,烟水迷茫,接天一色,而黄浦江中兵舰上袅起淡黑的轻烟,特别消沉得快,烟过处,浮出隐约的颜色旗,湿得鲜明,也飞得沉重。对江浦东的栈房屋舍,全被白茫茫的云絮吞灭,一点痕迹都没有;而商船上的汽笛,却很雄壮地时散时敛。法国公园的雨,也好看得很,尤其在这夏令,荷花盛开,绕池静坐,则有一两声蛙鼓,一两声鸣蝉,与荷叶上碎珠乱滴的情调,正相谐协。你假如懂得吟咏,还会在唇边口角,唱出极流利的天外飞来的诗句。树上绿烟,云中红瓦,自是诗中资料,只要看你如何取用而已。至于观赏夜雨,最闹在日升楼的红绿灯光里,最悄在霞飞路的长街中。前者是人声车声,楼台歌舞,都织在颜色雨帘里,幻成五花八门的魔术世界;后者是一字儿的繁明灯火,从近到远,渐远渐小,也渐远渐高,笔挺地沿着整直的路面,好像一串珍珠,横架半空,经雨浸透,发出水花,闪烁通明,真凄艳得像孤舟之嫠妇。

不信时,请诸位自己去体验一下看。

——《上海生活》193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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