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来自台湾,在上海担任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总经理。他参加了我的《领导力的八项修炼》的培训课,给我写邮件说:“很感谢你用了堂吉诃德的比喻,让我解开多年的疑惑。很多时候我会困惑:摆在面前的路是如此明确,为何别人就是看不到我看到的?以后再有人笑我痴狂时,我就可以微笑地接受了,因为我知道了,有时候我可能真的是堂吉诃德。”
领导力的八项修炼的最后一项是“成为你自己”,堂吉诃德是这项修炼的主要“案例”之一。在斯坦福大学,我对詹姆斯·马奇教授讲了于先生的例子,说:“这是你的影响力。” 马奇教授很谦虚,回答说:“那是你的影响力。”
这当然是马奇教授的影响力。他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讲了15年“组织领导力”课程,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他的主要教材之一。马奇教授指出,在今天的环境下,《堂吉诃德》让我们思考三个关于领导力(以及人生)的重要问题:想象、投入与快乐。
先说想象。想象与现实有着复杂的关系。对于身处逆境、遭遇不幸的人们,如同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象是帮助他们逃避现实、进入理想世界的鸦片。同时,梦想帮助我们探索新的可能性,或者通往新的现实的途径。梦想给我们一个新世界[14.94 0.13%]或者新身份的可能性的愿景,指引我们行动起来去创造变革。
领导者忽略现实的证据,寻求实现一个胆大包天的梦想,比如马丁·路德·金。他们对挫折进行重新阐释,不让失败影响梦想。革命者和改革者说,没有取得成功是行动得还不够深入。堂吉诃德则归咎于邪恶的巫师。这种做法显然是危险的,因为它限制了从经验中学习,然而梦想者通过忽略现实或者对其进行重新阐释来保护自己。
作为想象的愿景常常体现在个人身上,对愿景的坚持就意味着对某个人的信任:比如苹果电脑的史蒂夫·乔布斯或者微软公司的比尔·盖茨。如何保证梦想者不在了,梦想仍然持续?这就需要将梦想和梦想者分开,让梦想可以传递。堂吉诃德在这一点上取得了成功,当他要放弃的时候,他的侍从桑丘·潘沙拒绝接受。
堂吉诃德是一个梦想者,创造了自己在其中惩处邪恶的一个世界,而且把其他人带入自己的幻想之中。这个幻想与其说是一个理想的社会秩序,不如说是一种关于美与和谐的恰当生活。堂吉诃德对于美的需求,使他通过想象为自己创造了美女杜尔西尼娅。他问:更好的做法是接受现实还是创造现实?为什么我们不该相信杜尔西尼娅,不该相信一个更美的世界?
从与领导力相关的层面,可以有两种观点看待现实。一种观点是:现实是复杂的,而我们的知识是有限的,因此就拒绝行动,因为行动不一定有用,结果不一定符合预期。另一种观点是:现实是可以通过行动创造的。这是领导者选择的观点,就如同堂吉诃德通过想象创造了杜尔西尼娅一样。
再说投入。人们信仰伟大英雄的伟大行动,因为这满足了人类控制命运的愿望。今天,我们把英雄的角色投射到商业帝国的缔造者身上:亨利·福特、阿尔弗雷德·斯隆、史蒂夫·乔布斯、比尔·盖茨……英雄式领导要求伟大的行动和伟大的投入。这样的投入之所以合理,因为预期能够取得伟大的结果。这是一种结果主义的逻辑,认为伟大的行动常常产生于认为一个人能够改变结果。
然而,伟大的行动也能在结果主义的逻辑之外产生。堂吉诃德提供了行动的另外一种基础:他对自己和自己身份的看法,以及与其相联系的义务。这是一种适当性的逻辑。堂吉诃德创造了一个世界,他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在其中生活,而不担心结果。他以身份的逻辑替代了现实的逻辑:“我是一个骑士,而且我应该死如骑士,如果这样令上帝满意的话。”他认为自己是惩恶扬善者,因此惩恶扬善是自己的职责。对他来说,意图是判断德行的首要标准,结果是次要的。
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一种宗教如果能以后果来合理化,那么就不再是一种宗教。马奇指出: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信任、爱情和友谊:如果它们有合理的证明,那么它们只不过是经济学而已。人性的展现不在于使用理性达到目标,而在于使用意志挫败理性。马奇举了安然公司和世通公司的会计丑闻为例子:会计师在这里用结果的逻辑(开发业务机会)替代了身份的逻辑(遵循职业标准)。
最后说说快乐,这是讨论领导力时最容易忽略的。领导力提供了几种类型的快乐:成为一个领导者的快乐,也就是得到晋升和竞争职位成功的快乐;与角色、行动和刺激的生活相关的快乐,如发布命令的快乐、掌握全局的快乐;与地位和特权相关的快乐,比如豪华的座驾、显赫的名气等等。然而,我们对待这些快乐的态度是矛盾的。领导有时被看作乐事,有时被看作苦行;有时被看作个人野心,有时被看作义不容辞的责任……
《堂吉诃德》是一部喜剧杰作,既歌唱为自我意识的献身,也赞颂为实现欢乐的投入。我们笑堂吉诃德是因为他好笑,但是并不轻视他。他提醒我们自身的渺小和荒谬。我们甚至钦佩堂吉诃德,因为他代表着一种关于快乐的理想。他选择一个角色,将之发挥到极致,从而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件艺术品。
让自己进入一个角色有三种美学上的快乐:第一种是情境内在的直接体验的欢乐:权力令人陶醉,爱情令人飘然,生存有感官之乐;第二种是来自对这个值得嘲笑的部分竟然也乐在其中的反讽,来自我们自身的虚荣做作的内在荒谬;第三种则是对我们的角色的赞同、欣赏和接受。一方面,我们对地位的局限和荒诞了然于心;另一方面,我们发现其中之美,担起我们的责任、爱情和人生。
笑是生活的要素之一,使得我们超越我们的悲剧境地,更好地理解人类处境,认识到人生本身就是好笑的。塞万提斯展示给我们,堂吉诃德的朋友对他的取笑其实并无过错,反而是在为一个欢乐的生活做贡献。塞万提斯告诉我们,人生就是一个笑料,小丑就是一个英雄。
总之,堂吉诃德为想象、投入和快乐喝彩。领导力可以看作是武断的、快乐的、无法合理化的投入。领导者必须要优雅、热情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这样,他们不仅能通过创造一个现实,增加世界的美,而且能通过行动发现自己。堂吉诃德的局限在于与现实脱节。他只关心自己,忽视了他人的真正需求。他只讲意图、不记后果的做法可能带来巨大灾难。然而,这个世界需要堂吉诃德,我们要保护他的存在。他让我们的人生更值得去过。
马奇总结说:“根据这样的观点,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渴望权力位置,你应该说是因为对骑士荣耀的价值观的信仰,对领导者的角色带来的欢乐的信仰,对托博索的贵妇杜尔西尼娅的纯洁与美丽的信仰。更重要的是,你每天都要尽量能够像堂吉诃德一样说:我知道我是谁。”我的补充是,堂吉诃德不仅知道自己是谁,他还在努力地进行一项重要的领导力修炼——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