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日,扬州古城区东圈门古巷18号门前,3辆脚踏黄包车停着,一名车夫扯着大嗓门向游客介绍这栋老宅子:“这是江泽民主席六叔江上青的房子。江主席6岁来到扬州,在扬州念小学和中学……”游客们听得兴致勃勃,只可惜它未对游客开放,宅门紧闭。
2000年,国家主席江泽民在扬州接待法国总统希拉克,成为一段“外交佳话”。如今,在扬州市中心文昌阁一侧,立石刻着当年江泽民给扬州的题词:“把扬州建设成为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的名城。”扬州视之为“一句嘱托”。
新世纪头10年,扬州走了一条不与别人比GDP,不与别人比高楼大厦的现代化路子。1958年,丰子恺曾失望地说扬州“全无一点古风”,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城市”,“只是小上海、小杭州,并无特殊之处”。这10年全国各地高歌猛进大拆古城区,扬州人却将古城整体保存下来。今天,扬州主政者甚至自豪地对记者说,古城及其文化是扬州发展的“核心竞争力”。
“硬实力”和“软实力”
2001年,时任总书记江泽民点将,昆山市委书记季建业出任扬州市长。
此时,扬州财政收入不过33.9亿元,实际利用外资不到1亿美元,利用民间资本不足20亿。呈现出来的扬州市貌是,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市廛,而且坑坑洼洼,楼面陈旧,“扬州之美”只得靠瘦西湖这些风景区来撑门面。一个赋税占全国1/4的古代“国际性大都市”,20世纪末,已衰落为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地级市。
“那时候扬州真穷,几千万元都拿不出来。”扬州副市长陈扬感慨万千。
2000年,扬州人扬眉吐气,开始“十年磨一剑”。到2008年,季建业离开时,扬州三大基建工程已全部完工。一是扬州各县(市)都通了高速公路;二是润扬长江公路大桥合龙,这座连接扬州和镇江的长江大桥,投资达57亿元,等于国家送了一个大礼包给扬州;三是扬州实现百年通火车梦,胡锦涛主席亲自为扬州火车站启用剪彩。
季建业用8年时间为扬州拉开架势,提升了“硬实力”。他的接替者王燕文,从市长升为书记,在扬州也干6年了。王燕文持续抓新城建设与古城保护的同时,主抓“软实力”,提出“创新、精致、幸福”6字箴言,引导市民破除小富即安、小进即满的思想观念,迈向“现代市民”。不过,记者在扬州采访,发现民间对王燕文的思路还未完全吃透,有“季实王虚”之说。说到底,“软实力”必须转变成扬州“核心竞争力”才有实际意义。
古城保护是“还账”
2010年8月1日,记者站在扬州古运河东关古渡口。
10年前,为了迎接两国元首的到来,江泽民旧居所在的东圈门古城片区进行保护性整治。
不难看出,扬州做的这些都是“迎宾工程”,被动式的。在扬州,不少人向记者坦言,扬州明清古城区得以整体保存下来,不是因为觉悟高,而是“后发优势”,经济发展水平低,没有能力搞“旧城改造”而已。“如果扬州人觉悟高,江泽民旧居前面就不会有两栋现代大楼”。这两栋大楼至今还矗立在那里。
当然,从2000年起,扬州进入古城保护“新时代”——一场大争论后,形成共识:古城不是城市现代化的包袱,而是体现城市文明、展示城市历史、延续城市文脉、彰显城市底蕴的“最佳媒体”。
变被动为主动后,扬州实施西进南下城市发展战略,把居住在老城区的12万人口迁出近一半。个园的整修开放是一个典型案例。个园系清嘉庆年间两淮总商黄至筠购筑,南部为住宅,北部为花园,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但是2002年修缮时,搬迁出居民31户。记者从东关古渡出发,穿过复建的宋式东关门,眼前是一条明清风貌的古街,这是古扬州城的中央大道,也是今日扬州古城的核心和精华部分。个园就在这条街上。脚踏黄包车带着游客来回穿梭。临街多为店面,什么扬州三把刀、姜糖、烧饼、酱园……政府将工厂、机关、学校,以及临街居民悉数搬走,企图恢复东关街“邸店林立,绮罗如云”的明清古街风貌。
郑路,扬州市城乡建设局副局长、扬州市古城保护办公室主任。她说,唐代以来东关街一直是条商业街,但清末以来,扬州城市萧条,特别是1949年后扬州边缘化,很多商店转为住家。如此一来,应该回到哪一个时间段?东关街选择了做商业街,临街原住民全部搬掉,其他街道基本保留,整治为主,而非拆迁改造,“否则,由一个规划师规划,一个建筑师设计,一个施工队施工,怎么还可能有历史?”今天,郑路的思路又不一样了,其他古街再整治,她强调“不能一味搬迁,也不能一味保留原住民”,原本该住一户人家的现在住了几户,那就搬迁部分出去,剩下一户人家。
“很多历史名城搞古城保护,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旅游。但扬州认为旅游是副产品,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然后自然带动旅游,发展旅游又是为了促进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郑路认为,古城保护是还账,政府欠账太多了,基础设施、文化设施等等,于是,古城老化,房子变危房,住户基本是老人和中低收入家庭,其实,这是政府几十年欠账的结果,现在政府有经济实力了,就得“反哺古城”,不可说古城是政府的包袱。反观其他一些城市,则以“旧城改造”为名大拆古城,目的就是“甩包袱”。
可持续保护之难
扬州古城保护怎么保证其可持续性?首先,扬州主政者能否“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就是一个症结所在。假如领导中途变卦,怎么办?
一开始,为了保证不因扬州市主要领导更替而遗忘“一句嘱托”,致使古城保护变卦,2000年扬州市通过人大决议,通过了《古城保护的决定》。但在扬州市文物局局长顾风看来,这仅是打了预防针,还不是治病的药方。因为在当前“经济城市”发展模式和政绩考核体系下,扬州市委书记市长每次到省里开会都很难受,GDP不仅远远落后于苏南的苏州、无锡等城市,就是在扬州、泰州、南通苏中三城中,也是倒数第一。“即使省里不批评,但光看那个经济发展排名,就够扬州市领导难受的了。”顾风说。
“在国际上扬州被表扬最多,但在省里开会,扬州GDP排名压力很大,在一热一冷之间徘徊,领导没有定力,他可能会很彷徨。”顾风疾呼,“必须改变这个局面。”
即使官员考评模式调整了,扬州古城保护还面临另一个大难题,即资金。“政府一家独大,在前面冲,初步成果出来了,但是独立在支撑,这个路子走不长。”郑路说,“长远来看,要依靠全社会模式。”
在郑路看来,古城保护政府不能大包大揽,私房政府只能补贴。现在的问题是,老城区的居民的确没钱,希望政府全包。另外一个是产权问题,很多老房子产权属于兄弟姐妹几个人,关系不是太好的就有问题了,有的人就拿产权来说事,要政府先解决他们的住房福利。琼花观社区主任李华告诉记者:“一开始,居民不愿意出钱,认为政府来整治,居民是不应该出钱的,刚开始进度很缓慢。”
扬州现在的做法是,民居屋面、墙体、外门窗等外部风貌的修缮整治,政府补贴30%,每户补贴最高额2万元,厨房补贴800元/户,卫生间补贴1000元/户。目前已经有约60户居民报名申请修缮自家房子,“但其中符合条件的并不多”,也有的居民测算后发现修缮费用高,主动打了退堂鼓。“难就难在,怎样在经济发展还没起来的时候,发动群众参与,带领大家行动起来。”李华说。
记者调查发现,由政府投资修缮的园林、商业街、客栈等经营性项目,设立了一家公司来融资。但民居整治这一块,尚缺少转型为农家乐、家庭旅馆等成功案例,光靠政府补贴,居民整体积极性尚不高,多数人持观望态度。
比起其他城市古城区大拆大建式的开发商开发模式,扬州选择了“苦行僧”之路。不仅慢,而且费力。但在郑路看来,古城保护恰恰需要慢,不知道怎么办,扬州就不办,没有能力办,慢慢再办。郑路向记者举了日本古都奈良的经验:“一年只准修20间,20年一个轮回再整治,永远那么古朴。”郑路还发现,国外搞古城保护,主导者不是政府,是基金会,做一个项目,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在西班牙马德里,郑路就发现一个民居保护项目,做了20多年,才做了一点点,基金会跟老百姓慢慢谈,工作很复杂。
“古城保护,我们国内存在一个误区,希望快一点。光着急不行,这是一个社会的系统工程,不是把房子修好了就好。”顾风说,“没有现代服务业的人才像种子一样撒在这个城市里,怎么可能?”在这位文物局长看来,应该通过培训,将古城居民转型成为“现代服务业的人才”,带动千家万户利用自家古宅子搞旅游、搞文化创意产业,做出个性化的服务产品,比如“扬州人家”,让游客住进自家里,尝主人亲手做的地道淮扬菜,听主人讲扬州典故趣事。这样,扬州古城历史街区就“活”起来了。
否则,像现在的东关街,“只能买一些旅游商品,一逛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