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著名作家慕容雪村有,而且是有意为之。因此他的视角从一开始就是第三者的观察视角。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他这篇文章。他从此开始一直在努力打击各种非法传销活动,受了很多威胁。我转贴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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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 提醒,此书已经出版,书名改过了:
这本书出版挺久了,出版书名为《中国,少了一味药》。
以下为慕容雪村原文,原载南都周刊。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
特约撰稿_慕容雪村 摄影_李伟(除署名外)
核心提示:现在全国除了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异地传销”的身影,目前全国参与“异地传销”的人员至少上千万,数目触目惊心。
文=慕容雪村 南都周刊
2009年12月29日,天还没亮,作家慕容雪村走出家门。
在启程去江西上饶前,他甚至写好了“遗书”,向家人告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以一个身家百万“老板”身份,潜伏在一个狂热而扭曲的地下传销世界。
在中国内地,传销以非法的地下形式存在着,被形象地称为“老鼠会”。1998年,国务院发布《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对整个传销业进行封杀。但是,这并没有打压住传销者的狂热。2008年,根据中国反传销组织调查,除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至少上千万人,在充斥着谎言、欺骗的传销江湖里被“洗脑”,坐而论道地幻想着一劳永逸的财富。
吉林白山人,1974年出生,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2002年开始自由写作,作品多次被改编成话剧、电影和电视剧,并被翻译成英、法、德、越南等多种文字。
主要作品:《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伊甸樱桃》、《原谅我红尘颠倒》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尽管在媒体报端,时常可以读到一些有传销经历的人写的故事,但是,在卧底了23天后,慕容雪村告诉了我们一个更为鲜活而立体的传销世界:他们住的房间是怎样的?听到他们磨牙、打嗝、放屁的感觉是什么?两人同睡一张床上,盖着有浓浓汗脚味的被子时又有怎样的感观?
2010年1月22日,慕容雪村逃离传销窝点,凭借翔实的举报材料,协助江西上饶警方端掉了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但这并没有让他快乐一点,他已经深感到传销的可怕,“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等待被遣返回乡的传销人员。
传销类型
●拉人头 打着“网络营销”、“人际网络”、“连锁销售”、“资本运作”、“网络销售”、“特许经营”、“直销”、“加盟连锁”的幌子,以介绍工作、从事经营活动等名义欺骗他人离开居所地(从甲地到乙地)非法聚集参与传销活动,俗称“老鼠会”。
●骗取入门费 打着“电子商务”、“网络直销”、“加盟店铺”、“网络电话”、“网赚”、“基金”、“网络教育”等旗号发展会员敛财的网上传销。
●团队计酬 假借直销名义,以合法公司为掩护,以销售商品为幌子,以高额返利、高额回报为诱饵,通过发展加盟商、业务员、优惠顾客等形式发展下线,以参加者发展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提奖金的团队计酬的传销行为。
传销势力
现在全国除了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异地传销”的身影,目前全国参与“异地传销”的人员至少上千万,数目触目惊心。
全国传销猖獗的省市有:
广西、河北、山东、天津、河南、安徽、陕西、广东、湖北、湖南、辽宁、江西、贵州、云南、山西、江苏、吉林、浙江、四川、内蒙古、黑龙江、宁夏等省份的大部分大中城市和部分县市,均聚集了数万乃至十万的传销分子。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二
慕容雪村:“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
上篇
通向传销组织巢穴的楼道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
2009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国王的人马》、读金圣叹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法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写作,我口头答应,却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小庞打我手机,问我了不了解所谓的“连锁销售”。小庞是我的朋友,为人忠厚老实,曾帮过我很多忙。我说这有什么不了解的,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新事物,只要交3800元……我觉得不对劲,问他到底销售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推广一种模式。”这下我有数了,说这肯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几天后他回到三亚,对我说起里边的情况,种种奇闻令人叹为观止,还说每人每天只有3毛5的菜钱,我很是怀疑,说这恐太离谱了吧,这年头3毛5能买到什么?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3毛5呢。”
这个名为“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的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个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谈过几次恋爱都不成功,现在30岁了,很想找个女朋友结婚。他有个同事叫阿英,有天忽然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庞大喜,阿英说她和那女孩都在上饶,一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非常灿烂,眉眼酷似著名的主持人曹颖。小庞很是着迷,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传销人员在讨论“业务”。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十分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让他过去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头,没搞清楚状况就毅然辞去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那之后才发现不对头:根本就没有店,小琳和一伙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成天无所事事地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最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
听小庞介绍完情况,我当时就决定要混进去。他有点犹豫,说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要么是政府暗中支持,要么就跟当地黑社会有勾结。我这些年听过不少传销故事,心头也有点顾虑,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硬着头皮跟他打保票:“放心吧,肯定没问题。”
这个传销团伙不限制人的来去,只控制人的思想。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只有女朋友之名,绝无女朋友之实,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他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有一天小琳穿得很漂亮,跟一个河南帅哥出去了一整夜,熄灯时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问她,她也不说。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拂袖而去。
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我让他给小琳发短信,还是我出的主意:“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干脆凉凉再说。刚回到住处,小庞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我合上书胡思乱想了一阵,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得瑟过几次,万一被人认出怎么办?活了35年,虽然没什么成就,不值一哭也不值一笑,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这是我在微博上的留言,算是给读者的交代。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个朋友保管,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消息,他就会把信交给我弟弟。
2009年12月29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柔美的轻纱。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进去看了看,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三
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
中篇
传销团伙伙食标准是每人一天三角五分。
1
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做生意,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搞过广告……
这段话是我编的,在此后的20多天,我一再重复,最后自己都差点信了,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决不会被洗脑,现在不敢这么说了:我在里面只有短短的20多天,而且别有用心,时时都要警惕,所以才能保持清醒。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天知道。
2009年12月30日下午,出版社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他们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从三亚到上饶只有一班快车,可惜不经过南昌,只能到新余坐火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次被朋友拉去听直销课,听到中午12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我们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傅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顶饭吃?”
此后的20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花自己的钱不用跟别人请示……我在上饶见过60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知道什么是白矮星,甚至能给我讲解什么叫普朗克常数,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那个大学生叫郑杰,是被他妹妹骗去的,洗脑之后,他又骗了自己的母亲,还想再骗自己的父亲。我试图给他讲道理,他反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哥,你现在不懂没关系,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有信心,只要吃得苦,我们一定会成功。”这就是我们的大学生。传销组织趁虚而入,打着“爱国”的幌子,以“两年赚500万”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将他们迅速地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操纵其行为,一旦美梦破灭,出路只有两条:要么为罪犯,要么为炮灰。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在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人员: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车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20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笑着告诉他:“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好在我命大,每次都能侥幸逃过,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背发凉。
2006年5月,江西省九江市庐山区工商局在五里乡南湖铁路新村6个出租民房查获100多名传销人员,查获了大量授课资料、6瓶传销用的产品和20多份数额在2900元至7800元不等的汇款单。
2
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2009年12月31日凌晨1点,我们抵达上饶。当时天很黑,气温只有零度左右,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禁卖淫的地方,多半都在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经验果然没错,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100人,最保守地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人员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站,一个是小琳,另一个外号叫“嫂子”。看得出来,他真是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踩到狗屎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才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愤懑,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后来才知道,我错怪她们了,她们不是故意迟到,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一直在商量怎么对付我。我自负聪明,却没有料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鱼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爱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很旧的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十分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包,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特意关照:“哥,你终于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其实这不过是传销团伙内的惯例: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否则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一切都不对劲,一个电话就可能坏了大事。
已经深夜了,只能搭出租车。的士司机要价15块,嫂子只肯给10块,双方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步,对峙了约有10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钻进车里再也不肯出来,“价格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司机嘟嘟囔囔地发动汽车。上饶城区不大,很快就到了,嫂子丢下10块钱,拔腿就跑,司机在后面连声嚷嚷:“这不行,你回来,回来!”我刚要掏钱,被小琳一把拽走:“别听他的,从来都是10块钱!”我无计可施,只能对司机抱歉地笑,心想她们俩够赖皮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传销窝点最崇尚的就是节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捱一天就捱一天,一分钱掰八瓣,全都用来购买他们子虚乌有的产品,或者用作可笑的 “经营费用”,连自己的钱也不能随便花,超过5块要向推荐人请示,超过20块要向经理请示,如果违反了这些规定,就要坚决地“予以切割”,深牢大狱也无此严苛。
加入传销组织后,出门还会有两人看守。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附近有一家沙县小吃。这顿饭不是夜宵,传销组织崇尚节俭,吃夜宵近乎犯罪,只能算给我摆的接风宴,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她是真的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顿饭和未来两天的“大餐”,全是小琳出钱。嫂子是过来帮忙的,吃她一顿也是合情合理,不吃白不吃。只见她俩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拌面不够再加一份、又加一份,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而是饥饿。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传销团伙内有个愚蠢之极的说法,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国家规定就是法律,当然不能违反,他们只能饥肠辘辘地硬捱着,上至18岁,下到54岁,人人都要挨饿,人人身体虚弱,我在里面23天,瘦了8斤,有个叫康喜的,进去半年,瘦了50斤。小琳亲口对我说过,她几次差点饿昏过去,那时她只有19岁,还在长身体。
吃完饭往外走,我指着对面一家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住在那里吗?”嫂子笑而不答,领着我走进一条黑黑的小巷,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4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隐约听见有人说梦话:“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但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接进水管,因为传销组织崇尚节俭,不允许在房内洗澡。墙边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面,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3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说完他相视而笑,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黑暗中鼾声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很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作势要往外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地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盖在身上挺有分量,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小庞渐渐睡着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挪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把他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传销人员要工整记下业务讨论内容。
3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
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容,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坐了起来,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瞪了半天,眼都没眨一下,我极不自在,正想下床,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3个卧室,一共住了8个人。大嗓门小伙叫刘东,镶金牙的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他们都是河南农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有近200人,此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据他们说,全国220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700万人,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从之前媒体报道过的数据来看,全国搞传销的不会低于1000万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极为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则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是几十分钟,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10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10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总要花个几十分钟。没办法,他们的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不做无聊之事,无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四
在此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传销组织被警方查处后,被解救出来的成员神态各异。
4
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给她买了萝卜糕,买了10块钱的糖,小琳笑得灿烂极了,我看着居然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双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无声对望,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高个子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早就在门后等着了。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4个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坐,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需要敬之畏之,不然就是亵渎神灵。
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啊,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啊,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还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就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全是无稽之谈,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了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否则肯定要被拆穿。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被他们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6位数,你会信吗?……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不是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通往资本主义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20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20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500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止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听她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程。贾总临别赠言:“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在简陋的民房内,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油的,也许早就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在电脑前处理文件;或者在哪个咖啡馆里,优雅地与人谈事情。她也许会交个不错的男朋友,两人牵手逛街,或者抱着爆米花坐在电影院里;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她还太年轻,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讲人生的道理。
只有新成员到来,他们才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
5
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下楼后刘东问我什么感觉,我冷冷回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反正是考察项目,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我点点头,又开始批评贾总口才差劲。
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他们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大概是怕我没听明白,刘东一路都在跟我解释,内容跟贾总说的毫无分别,肯定是一个师父教的。平心而论,他们讲起这套荒谬理论来确实很流利,那是因为天天讲、月月讲、时时讲。而且他们只会讲这个,别的什么都不懂。传销人员号称能学到“五门学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讲学”,刘东跟我说过,他以前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加入行业后进步飞快,现在给人上课都毫无问题。说完这番话不久,我们去一家网吧借用厕所,我发现他问路都结结巴巴的,这就是他们的“演讲学”。
午饭有8个菜,炒萝卜、炒胡萝卜、炒土豆丝、烧豆腐……,居然还有肉,所有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嫂子天性活泼,逮谁跟谁开玩笑,满屋子都是笑声。饭后继续“出去转转”,刘东说带我去爬山,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楼。
依然是简陋的民房、堆满棉被的卧室、4杯开水、一股霉味。坐我们对面的女孩姓许,“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许总!”这位许总说话慢条斯理的,很喜欢说“的呀”,听着有股亲切的家常味。开场白都是一样的:“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有什么感觉?”我还是那句话:“感觉你们很像搞传销的。”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两军相持,先发者胜。只要我对他们表示怀疑,他们就顾不上怀疑我。他们做贼,我也做贼,只要我先喊抓贼,先跑的肯定是他们。刚开始觉得这招挺高明,后来看得多了,才知道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传销人员的观点是这样的:不怕新人怀疑,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说得千好万好,其实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找到机会转身就跑。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的运行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比比划划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2002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8年的关税保护期(注: 中国加入WTO是2001年,不是她说的2002年。“8年关税保护期”的说法我没有查到出处。下文提到的“国际法庭、270亿”全是无稽之谈。),从2010年1月1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涌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当官的抓住机会发了财,知识分子抓住机会发了财,工人抓住机会也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老百姓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竖起大拇指,“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不能太张扬?哥你知道,1998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270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段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的样子,连连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100年也不可能!美国1955年就加入了WTO(注:这里是我记错了。关贸总协定于1947年签订,1948年生效。),50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它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得很多,也很详细,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要时不时地反驳一下,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姓许的小姑娘脸都红了,小庞大为着急,在桌子下连踢了我好几脚,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口了,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按照传销洗脑的标准程序,这堂课讲的是经济形势、洋货威武,然后讲为了抵制外国货,中国政府引进了一种先进销售模式,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因为我挣扎得太厉害,许总讲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下楼后我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看着她和刘东怏怏去远,我和小庞相视而笑,他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嘿嘿地笑:“演得不错,继续继续,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还劝我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心里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节俭是传销组织的纪律,即使两个大男人也得挤一张床。
6
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我们不敢聊得太久,刘东和小琳都在前面等着。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接着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我还是不理,继续追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迂回攻击”:“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哥,你见多识广,要不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然后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20多天以后,在上饶市的派出所里,我又对小琳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那时情绪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这是传销骗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被骗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边,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说得很实在:“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不过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站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森林公园风光不错,迴廊曲径,满目清新。路边墙上题满了庸俗的留言:“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之类,其中一句写得甚是凄凉,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
经过“浪漫亭”,我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我问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赶紧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个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我说,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迈开大步往山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依偎着说悄悄话,我估计肯定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别人,很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只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他们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开始也不同意,经我再三劝说,终于表了态:“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十分高兴,带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要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200多元。城里人花200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让人心疼,我不断给他挟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直勾勾的。
刘东23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23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8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认为自己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少的3800元,有的甚至交了36800元,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负担。我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笔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抢银行?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家,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其中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来说,成功就是上一次电视!”我暗暗好笑,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跟管老汉聊了一会儿天,听他讲现在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谢国家,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也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峰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批评政府,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网络写手,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1956年,3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我亲眼看过他吃桌上掉的饭粒,用手指拈起,放在舌尖上,卷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活到50多岁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60多人,他们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都是受骗者,可同时也在骗人。在此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
2008年4月17日,江西赣州,警方与工商执法人员联合捣毁一非法传销组织。
7
在传销团伙中,最多只有2%的人能赚到钱,其余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60多位传销人员,我断定他们全是炮灰……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同样是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趁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团伙中,最多只有2%的人能赚到钱,其余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60多位传销人员,我断定他们全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得,两手空空,浪费了时间,浪费了钱,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不是耸人听闻之语,它就发生在我身边。
元旦不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好,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也是被她丈夫骗过来的,传销组织里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我在里面算年纪大的,不能跟着叫,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也喜欢开玩笑,从来不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那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味道。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此人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感到了社会之艰险和人世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就到了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我暗暗生气,说我快40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麻总神色略见慌乱,喝了一口水,慢慢平静下来,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市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到‘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又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1859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就是用20%的人际网络带动80%的店铺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麻总的语气越发自豪:“连锁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销售模式:用100%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自思忖:怎么老是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着回答:“是传销?”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在1990年,我们国家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1998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我们国家花了7亿,从新加波引进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付给谁的?”他一挥手:“这个我们不去管他,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又不是生产设备,也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在我想来,只要给个批文,大把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艺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效果非常理想,……”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国务院内部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能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国务院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后来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这些假话编得可笑之极,不过说来倒挺有气势,麻总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看样子不知讲过多少遍了,我一直偷笑,尤其是听到“在媒体的掩护下”,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山寨版的凤凰卫视果然靠不住,别的媒体都标榜真实客观,只有他们家大胆,公开叫嚷要为真相打掩护。
后来我逃离上饶,在酒店里上网搜索,意外发现了“连锁销售”的官方网页,里面充斥着大量荒诞不经的谎言,虚无缥缈的发财神话。他们伪造领导人讲话、伪造会议记录、伪造媒体报道,甚至引用《论语》和《大学》,借圣贤之名,行诈骗之实,十分嚣张,简直就是明目张胆。
2005年9月13日上午,河南省新乡市工商、公安部门联手捣毁一处非法传销点。昏暗的非厂房内,传销者人手一个马扎。
8
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堂课讲得还算顺利,下课后我们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吃过午饭,飞天神驴嫂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东北小伙,她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郭敬明式的发型,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7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9个。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个神七的研发工程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神七是什么,研发神七的都很精通经济学么?我也认识几个博士和教授,我怎么就没听说GDP下降?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8%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考住了,张了半天嘴,一句话说不出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杠:“CPI是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在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你不可能小学没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
他回答地非常真诚:“不骗你,哥,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是农村出来的,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注定要给人做炮灰,当他背起行李回到北方,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外面的满天冰雪,当他回想起在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只是苦笑一声:他妈的,被人骗了。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自从你下火车之后,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我从不相信这样的话,既然以谎言开始,就不要期待真诚。张总说的法国回来的博士、中山大学的教授和神七工程师肯定是假话,但我不怪他,那是年轻爱吹牛的天性,他只有21岁,还是个孩子。
解救出来时,小琳还在和“好朋友们”道别。
9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画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唏里胡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组织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细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他们的埋伏圈,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必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定下一个目标:力争说服小琳,把她带回三亚。直到最后也没能如愿。在最初的几天里,我试着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条条批驳那些荒谬的理论,她有时赞成,有时反对,有时劝我耐心观察,但转身就向领导汇报。多亏我察觉得早,否则一条老命很可能就葬送在她手里。
但我从不怪她,经过20多天的相处,我和她相知甚深。小琳心地善良,总喜欢为人着想,也很单纯,对人从无戒心。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再娶,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太好。她们家开了个经营烟酒糖茶的小店,她从六岁开始就帮着料理一切:进货、卖货、记账……我甚至能想到她站在柜台后娇羞可爱的样子。她很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她告诉我:她只想多赚点钱,给妹妹交学费,给弟弟买新衣服,让父亲不至于那么累。
她还不到20岁,也还是个孩子。
为了保护慕容雪村,现场警方借了一套制服让他穿着认人,当传销人员见到身穿制服的慕容出来后,一个个都想躲避他。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六
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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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
洗脑之后,我交了3800元,正式加入“行业”,成了一名“实习业务员”,实习的内容依然是天天受训,听前辈们讲述经验:学习做“规划”,也就是编一个谎言,说我在上饶开了一家店,或者开了一个工厂,然后找出我想发展的人,把他们的性格、特长、经历、学历全都写下来,我虚构了3个人,一个叫刘伟明,在广州,一个叫李力,在成都,还有一个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连读,他们都没看出来。接着是学习怎样打电话骗人,掌握所有知识之后,我借口要回家拿我的旧手机,平安逃离上饶。
那是2010年1月22日,我在南昌的一家酒店里写下了17个窝点的地址,然后打电话报案。因为是周五,快下班了,所以一切都不顺利。我先找工商局,工商局说他们没有执法能力,让我找公安厅,公安厅回答说离得太远,让我找上饶市公安局。打114查到上饶市公安局的两个号码,一个无人应答,另一个接的是自动传真机,我听着那长长的、刺耳的嘀嘀声,感觉心灰意冷。
没办法,只有找关系了,两天后,《江南都市报》记者涂永辉带我去了公安厅,得到的回答是让我们找经侦局,我们又去了经侦局,一位保安把我们拦住,问我们干什么,涂永辉说报案,保案问什么案件,涂永辉说传销。保安回答:这事我们不管。永辉还在坚持:那你让我们上去,我们直接跟警官说。保安回答:那不行,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你上去?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传销人员说的是真的?难道这所谓的“连锁销售”真的合法?我不过是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可为什么连报案都这么困难?
在艰难的交涉之后,终于引起了江西省公安厅领导的重视,我和两位记者重返上饶。根据《江南都市报》1月27日的报道:上饶市公安局出动了300余名警察,加上工商部门和民政部门,总共出动人数为400余人,出动人次为上千次,共端掉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
有位叫“王舒天下”的朋友看到了这条新闻,在我的博客中留言,语中不乏讽刺:恭喜你制造了一个“假新闻”,你那个传销窝点根本没有被端掉,不信你再去上饶看,说不定还在原来那屋里,如果不在,你在那个城市里逛,还能碰到那些人的。
我不愿意承认,可必须承认:他说的是真的。我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自以为帮助了很多人,可事实证明,我谁也没帮成,只做了一场可耻的秀,不仅没有让他们脱离苦难,反而在他们的伤口上撒了一层盐。就在我离开上饶不久,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们重又聚到了一起,继续做传销,继续洗脑,继续欺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他们很穷,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无知,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可是没关系,他们满怀信心。
我不能责怪警方打击不力,是的,他们警力有限,应付不了数以千万计的传销人员;我也无权责怪当地政府,是的,他们资金有限,不能把每位传销人员都遣送回家;我谁都不能责怪,最后只能责怪自己:对不起,是我多事。
那些善良而单纯的人们,那些连袜子都买不起的人们,那些一生受苦、一生不曾作恶的人们,我一直想大声问你;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注:尚未完稿,出版时会有较大改动。因文中提及人物多属被蒙骗的受害者,故全部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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