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ert Maltz在《丛林里的下午》中体现出的人文关怀与细腻情感,就像战争与萧条的暗夜里闪亮的光芒。」
——《Southern Patriot》
短篇小说《丛林里的下午》,作者是麦卡锡白色恐怖时代的「好莱坞黑名单」榜上有名者,Albert Maltz。因为这篇小说,我看了他编剧的每一部电影,在其中细细回味他在这篇无与伦比的短篇小说里关怀的人性。
这篇故事,是《》的压轴篇。
有一天,再读这个故事时,忽然读懂了,便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你要是再大十岁,就明白了。」这么寻常的话语,只有在这样的故事里,才最见力量。
最近终于买到了它的英文原版小说,自己小心译了一遍,期待更多的人能欣赏。
《丛林里的下午》
作者|Albert Maltz
译者|Roc Lee
十三岁的查尔斯富伦,掂了掂手里握着的手雷,等着交通灯变色。第八大道的公交车启动走开时,他隐蔽到了一个雪堆后面。他的致命手雷飞向了高高的空中,飞出了二十码。手雷正好落在车顶上,炸开了花。查理满意地微笑着,又抄起一把雪,制造下一颗手雷。
他沿着哈德森大街慢慢走着,打发着时间。他是一个小小瘦瘦的男孩,面色苍白,嘴唇紧闭。在派里大街的街角,他捡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百万零二百三十四块钱。他丢掉了手雷,穿过了大街,走向了一间当铺。今天是星期天,前门被一道大铁闸锁着,但是查理许了个愿,就进去了。他自行拿了一个手电筒,一双冰鞋,一把童子军军刀,一副望远镜,一幅马厩圣母画,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留下了一张十万元的钞票作为支付。
走到二十号大街,他又穿过了马路。他沿着格林尼治大街走着,在一家电影院旁停了下来,观看着影院大厅里张贴的画。他拿定了主意:安妮塔·路易斯比傲慢的瑙玛·希拉要好看。他亲了亲安妮塔·路易斯。他俩坐在她家一百万美元的游泳池旁边,他又亲了她一下。她正要告诉他他有多么棒的时候,检票员走了过来,说,「滚开,小孩。」他拖着脚步走开了。
到了十一号大街和第七大道的路口,他驻足在一家蛋糕店的橱窗前。他狼吞虎咽地接连吃下了一块巧克力蛋糕,一块奶油多层夹心蛋糕,一块俄式奶油蛋糕,还有两块价格为两毛五的涂了生奶油的黄桃蛋糕。他正要买下整间蛋糕店,一位女士走了出来,叫他不要靠在窗户玻璃上,叫他走开。
他无聊地沿着第七大道往家里走去。他走进了康慕士大街和莫尔顿大街之间的一家糖果店,他经常在这里买东西。矮壮的老板娘在柜台后面喘着气。
「饴糖怎么卖?」查理问。
「一分钱两块。」
「这些呢?」
「一分钱四块。」
「棒棒糖呢?」
「一分钱一根。你要哪种?」
「我现在就回家拿钱。我会在八分钟以后回来。」
他又穿过了大街,走到了哈德森大街,期望着可以买糖果。他知道一个办法,可以把一块饴糖吃上半个小时。你得把它放在舌头上,吮吸。你得用很强的意志力阻止自己把它嚼下去,但只要你能做到,那股甜味能留得更久。而且这样可以避免牙疼。他摘下了温漉漉的手套,朝手上哈着气。他真希望今天不是星期天。他住的街区到了星期天就像墓地一样,因为工厂都不开工。
一辆公交车从北边驶了过来。查理的邻居,熙赫老头和他的老伴,跑着横穿过凡立克大街去赶那辆公交车。公交车停下了。老夫妇赶紧向前跑,熙赫先生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一个五毛钱的硬币掉了出来,落到了人行道上。他慌忙去捡,但那硬币掉到了格栅网下,落到了阴沟底部。老头咕哝着爬上了公交车。他用手撑着公交车的门,对着跑向格栅网的查理大叫,「要是你能找到,查理,我给你一毛钱!」
「好。」查理说。
公交车开走了,查理跑开了。他需要口香糖和一根线来捞那个硬币。五毛钱!他在阴沟里捡过一些一分钱的硬币,有一次还捡了个一毛钱的,但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捡这么多钱。当然,回头只要跟熙赫老头说找不到就行了,那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他一溜烟跑回了唐宁街的家中。他兴奋过头,忘了第二级台阶已经坏了,他右脚一脚踩空,往前一栽,小腿当面骨撞得痛得不得了。他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剩下的三级台阶,眼里噙满泪水。
他妈妈正坐在窗边做女红。
「妈,能不能求你给我三分钱?」他问。这是一个问句,但他说得好像命令一样。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母亲总是会在这种威吓面前妥协。
「嘘!天啊!」她说,「你爸在睡觉呢。哎呀,你怎么穿着胶鞋进来了,湿溚嗒的,把地板都弄脏了。」
「我马上就出去。快把钱给我就行,妈。」
「我不能给你钱。星期二我给过你一分钱买糖了。」
「妈,我一定要三分钱。听我说,有人掉了一毛钱在阴沟里。要是有口香糖,我能把那个硬币捞起来。」
「就这么回事?你本来还想瞒着我,是吧?」她低声笑着,「我可以给你一分钱,但给不了你三分钱,而且你必须还给我。」
「一分钱不够。我一定得要三分钱才行。一分钱根本不管用。一分钱买的口香糖不够大,你不明白吗,妈妈?」
富伦夫人走进了厨房,拿着钱包走了出来。「我只有两分钱,」她说,「另外就剩一毛钱了,是我晚上要捐给教堂的。」
「那……把它给我。我会……」他顿了一下,打了个喷嚏,「我会去把钱破开找给你。然后会全还给你的,我是说真的。」
「不行,我冒不起这个风险。」她给了他两分钱。
查理闷闷不乐地接过了钱。这样一来,他的目标就更难达成了。但是他知道,要让妈妈动用捐给教堂的钱是决无可能的。
「你要还我两分钱哦。」她说。
「好的。」他已经在厨房里忙着找一条细线了。
「啊,对了。」他妈妈又发起长长的痛苦牢骚来,他太了解了,「要是搁以前,你来问你爸或者我要一分钱,我们会给你五分钱。你要是要五分钱,我们会给你一毛钱。」
查理找到了一团粗线,剪下了十英尺长的一段,塞到了口袋里。
「但是现在你爸瘸啦,可怜的家伙。」他妈妈接着说,「别人走,他却跛;别人白天上班,他却晚上干活;就这样他还感激不尽呢。」
「好的,妈,我走了。」查理说。他没有等她回应,就砰地关上大门出去了。他告诉自己,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叫人头疼,当爹的就更严重了。难道还能指望那老头省一杯啤酒钱给孩子买一块巧克力不成?
他沿着街区跑着,转过街角,到了卡明大街的糖果店。他买了两盒芝兰牌口香糖,一股脑儿全塞到了嘴里。口香糖一定要又湿又软,不然粘不住硬币。他小跑着横穿了凡立克大街,使劲嚼着口香糖,但只用右边的牙齿嚼,这样他就不会牙痛。他在公交站旁边停了下来,趴到了冰冷的阴沟格栅上。阴沟的混凝土底部都是碎片、雪块和小滩的水。他开始很有技巧地寻找那个硬币,沿着格栅一格一格检查着下面。他的心脏兴奋得砰砰直跳,脑海里舞动着蛋糕店橱窗的画面。
十分钟过去了,一无所获。他停下来往手上哈哈气,然后继续努力。
他找到了硬币。它一半泡在一滩水里,另一半躺在混凝土的沟底——这可不容易捞啊。他紧闭的嘴唇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把粗线的一端打了好几次结,再把嚼过的口香糖捏到了绳结上,捏了一个又宽又平的底部。他把粗线的另一端缠在手腕上,以免丢失。他又把口香糖塞到嘴里含了一会儿,最后再让它湿润一点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口香糖往格栅里吊了下去。
他全情投入,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男人走上来。那是一个身材矮小、衣衫褴褛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瘦削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但还是能看到红色下面那肝病患者般的苍白肤色。
查理先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他。那个男人喘着大气,好像在干什么粗重活儿似的。男孩抬头瞄了一眼,继续捞硬币了。他在全神贯注地做着最难的一步努力。那团口香糖的重量不足以把那根线拉直,而他把口香糖往下放的时候还得加点儿力气,才可能粘住硬币。可能要试上一百次才能有一次掷准。
那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在查理身边跪下身来,用沙哑的声音大叫道,「五毛钱,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根线在硬币上晃来晃去。「啊,这样弄可真不容易啊,对吧?」他轻声问。
查理没有回应。
那人又专注地看着他再试了一次。「当然了,这么冷的天,口香糖一拿出来就变硬了。我觉得你这样捞不到啊,孩子。而且天也快黑了。干这种活儿得用正儿八经的工具。你这么着来是不行的。」
查理没有抬头,大声说了一句,「谁问你了?」
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没有别人。他往后退了几步,解开了他的大衣钮扣。有四节木棍被皮带固定在他大衣的内侧,那是四节削细了的扫帚杆,每节大概三英尺长,每一节的尾端还有个橡胶榫,所以可以一节一节连起来。他熟练地把四节木棍连成了一根。最后这根长木棍的一端有一个小小的橡胶吸盘。他走向前,熟练地把木棍的一端插到了格栅里,跪下来,把吸盘往底部探。「我来叫你瞧瞧专业人士是怎么办的。」他轻声道。他的眼睛一直没看查理。「看,这是一种方法。还有一种是用粘稠润滑油。用那种玩意儿,连手镯子都能捞起来。不过如果找到的是硬币,吸盘就……」
「怎么回事?」查理愤怒地大叫,「你这是想干啥?」
「我来给你展示一下,专业人士是怎么干的,孩子。」
「滚你的吧!」查理怒气冲冲地用左手使劲拽着那人的右臂,「滚你的!」
那人甩开了他的手,用沙哑的声音冷笑着。「有什么区别?你反正捞不到。」他说,「何苦把它留在那里让别人捡到呢?」
「去你的,谁说我捡不到!」查理叫道,「你走开。这是我的。求你了,先生。」
「我可以给你五分钱。」那人说。
查理果断地把他的线拉了上来,胡乱塞进衣兜里。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身后,对准他的腰狠狠踢了一脚。那人痛苦地大叫起来。查理马上往后退开了十几英尺。
「你这样真是太混账了。」那人扶着腰呻吟着,「我要捏断你的脖子,你个小杂种。你差点害我把杆子给丢了。」他俩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犹豫不决。他们年龄相差三十岁,但看上去又惊人地相似。两人都个子小小的,男孩是男孩,男人是男人;两人都很憔悴,但又都很冷酷。
那人又跪下身,同时小心地观察着查理。他把杆子插进格栅里,但头一直抬着。查理站在那儿,踌躇起来。然后他跑到路沿上一个雪堆旁。那人转过头,视线跟着他。「你敢靠近的话,我就掐断你的脖子。」他说,「我跟你说。滚开。我现在五分钱也不给你了。我生气了。」
查理从雪堆上抓起一把雪。他竭尽全力把雪球掷了出去。差了一英尺,但是把那人吓得跳了起来,杆子也拖了上来。查理躲到了雪堆后面。他浑身发抖,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敌人,又抓起了一把雪。
「你是要自讨苦吃,是吧?」那人恨恨地说。他往两边瞟了一下荒凉昏暗的街道。「你以为我是喜欢这样?」他忽然问,「你以为我喜欢为了五毛钱跟你这样的小孩打起来?」
一个雪球砸在他的膝盖上,正好砸在他那破旧的大衣下沿没有盖到的位置。他晃了晃拳头,怒不可遏。「你要自讨苦吃,我就给你点苦头尝尝,你这小孩!」他停了下来,喘着气。然后他放下了杆子,猛扑了过来。查理像箭一样闪开了他。一个雪球,几乎全是冰块捏成的雪球,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的额头。他立刻抬手按住了额头,有些呜咽,既愤怒,又痛苦。
「这个味道怎么样,王八羔子?」男孩叫道。
那人追起他来,但是查理比他要灵活两倍,一直利用雪堆挡着他。追了不到一分钟,那人停了下来,张大着嘴,一只手按在胸前。他一言不发地走回到格栅边,又把杆子探了下去。
查理简直暴跳如雷,他改变了进攻策略。他从斜刺里冲了过去,把一团碎冰砸了下去,砸在那人的后颈上。那人打了个寒颤,但没有转过身来。他只是把杆子拉上来,想从格栅的另一格里探下去。查理又冲了过来,这一次决定好了要用脚来踢他。那人大骂着跳了起来面朝着他,他赶紧想转个弯跑开,但是被那人抓住了胳膊一把拉近。那人用双手紧紧抓住了他。杆子躺在他们之间的格栅上。
「我真该掐断你的脖子!」他摇晃着男孩,叫道。「我真该掐断你这小兔崽子的脖子!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懂吗?你是个孩子。但是你听我说……」
查理用力扭动着,终于挣脱了,同时猛地踩了那人一脚。他跑到雪堆边保护自己。那人站着,呆呆看着他,一脸痛苦。「老天爷啊,」他叫道,「你真是小王八羔子!我刚才打你了吗?我刚才完全可以打你的,但是我打了吗?我刚刚只是想给你提个建议。」一个雪球砸在他胸前。「好吧,」他说,「你不让我捡到,我也不让你捡到。这样咱们俩什么也得不到。现在天要黑了。我跟你对半分吧。我分你两毛五。」
「不行!」查理叫道,「那是我的!」他全身颤抖起来。
「没有真正的工具你是捞不到的,你不明白吗?」那人已经是在乞求了。「天气这么冷,你那口香糖一点儿也不管用。」
「那是我的。」
「老天爷啊,钱是你找到的,我承认。」那人说,「但是我有一个吸盘。我可以把它捞上来,咱们俩分。」
「不行。」
「老天爷啊,我总得分一点啊!」那人叫道,他的声音里既是羞愧又是痛苦。「这是我的职业,孩子。我就是干这个的。你不明白吗?我转了一整天了。什么也没找到。你一定得让我分一点儿。一定得啊!」
「不行。」
那人摊开了双手。「哦,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绝望地叫道。「你要是再大十岁就明白了。你以为我喜欢干这个吗?你要是再大十岁,我就能跟你好好谈谈,你就会明白。」
查理的嘴唇闭得铁紧。他白皙的脸蛋冻得满是红点儿,怒容满面。「我要是再大十岁,就会把你的脸揍扁。」他说。
那人痛苦地弯下了腰,拾起了杆子。他手扶在后腰上,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他哭了。
查理立着,因为胜利而颤抖着,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
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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