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比我早七年来到这个世界,他六年级毕业,我刚从幼儿园走向一年级。
我对他大部分记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直至现在。
我家在这个时候搬了新的住处,在大姨家的隔壁,这让我与表哥的相处变得更多。对于独生子女来说,隔壁家的大哥总是带着我这种小屁孩上树掏鸟窝的。邻居总是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两姐妹住在一起是很好的事,互相照应特别方便。我也觉得不错,至少不用再花时间去与另外的小孩们了解。
在我记忆中,表哥从来都是一个很酷的人。
某次下午,他带着我去街上人最多的街机厅。那是我第一次进入街机厅这种东西,花花绿绿的大屏幕闪花了我的眼睛。对于一个只在家里玩过小霸王的我来说,与街机的魅力是没办法比的。
可表哥并没有让我体验街机,按他的意思来说,小孩子玩这个会上瘾。他带我来只是没有伴而已。
若今天我站在街机厅的门口,听见一个初中生对小学生说这话,说不定会笑出声来。但在当时,初中生对于我来说仅仅是身高就需要我仰着头看好久。他说的话更是比从父母口中说出来要有道理的多。或许连他也想不到的是,他不过是没钱随便找的借口却像至理名言般影响一个小孩。
好在当天,表哥并没有因此让我失望。因为他坐在拳皇97的机子前,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投币进去与他一较高下的人,无论是初中生、高中生,或是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全部被他斩于马下。
那时我根本看不懂连招的释放,也不懂游戏的操作。可只要表哥摇一摇杆子,按一按几个按键就把对手打败的样子就足以让我崇拜三天三夜。
当时我的脑袋里能找出最厉害的角色就是孙悟空,所以我觉得坐在凳子上的表哥就像孙悟空一样。
宛若战神。
遗憾的是,我后来才想起,孙悟空上面还有一尊如来佛。不巧,这个如来佛是大姨夫。
从街机厅出来以后我才想起一下午没去上课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没像现在,把逃课当成家常便饭。只知道逃课被母亲知道,免不了一顿巴掌。
而当我发现家里的母亲并不晓得我一下午没上课的事,开心的要死。
事实上,直至今日我都会想起,要是当时我的嘴巴管严一点或许可以改变一点事情。
可我并没有,当我开心的飘飘然时,免不了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不停。一不小心,顺口说出了去街机厅的事,并且把表哥的形象塑造的无比高大,将时间地点交代的清清楚楚。如果当时我懂得察言观色这一项本领的话,我会看见正在吃饭的父亲的脸色就像正在吃屎一样难看。
可我并没有,我只记得两个“啪”声。
“啪!”
碗放在桌子上。
“啪!”
巴掌打在我脸上。
后来,父亲找到大姨夫,将我的话说给了大姨夫。不同的是,在他的话里,表哥并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而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带着小孩子逃课混街机厅,玩物丧志。
大姨夫的脾气远比我父亲的脾气来得暴躁,即使住在隔壁,我也能听见大姨夫的叫骂与表哥的哭喊。
我也在第二天看见表哥跪在门口,一天没有吃饭。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酷。
事后,我以为表哥会像大姨夫揍他那样揍我。可他只说了一句:就知道小屁孩信不过。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仍然带着我混街机厅,逃课,掏鸟。用老话讲,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我觉得他很酷。
故事讲到这,表哥的父亲,我的大姨夫,终于登场了。
大姨夫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从他揍表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脾气暴躁的爹总是交不出稳重的儿子。这是我在认识了几个朋友以后的拙见。
而讲到大姨夫,就不得不提大姨。与大姨夫不同的是,大姨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对我,对我的表弟,对大表哥。一直都很好,因为从小到现在,她还会亲昵地叫我们宝宝。如果大姨夫的脾气能在大姨的中和下变得越来越好,我想表哥或许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吧。
可他并没有。
相反,大姨夫的暴躁脾气并不是只发作在表哥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对于大姨,他也是一样。可大姨虽然是个温柔的女人,却又在某些时候很刚强,例如大姨夫对她发脾气的时候。
因为住在隔壁的原因,我不止一次听见他们俩在院子里无休止的争吵。更为深刻的印象是在吵架之后,大姨夫拿着一瓶酒来找我父亲,喝酒诉苦。说完前脚刚出去,后脚大姨就找我母亲,常常是说到最后两姐妹抱在一起哭,让一旁的父亲脸色尴尬。
那时候我并不懂这些对表哥的巨大影响,只知道在父亲尴尬时掩嘴偷笑。
我在网上看到过,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变得知书达理,只要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就是最好的教育了。
这话用在教育儿子上也是一样,要让儿子变得成熟稳重,只要温柔的对待自己的妻子就好。
可大姨夫却像小时候的我一样,什么也不懂。抱着他顽固的思想,棍棒底下出孝子,儿子不打不成器。认为这些话是金玉良言,只要将这些话彻底的执行,表哥就会变成他想象中的样子。
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这群孩子,一边在学校里学习科学,一边在现实与家庭里承受落后带来的影响。
子不教,父之过。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什么样的老子,什么样的儿子。
这些话是表哥在挨揍以后对我说的,即使是在大姨夫揍他最狠最痛的时候,他也没用这些话还嘴。因为在第一次这么说,并没换来大姨夫的反思,而是更猛烈的拳头以后。他就知道,像父母反驳是永远没用的。
他们永远只会把一切推还给你,要你去找自己的主观因素。
这是表哥得出来的结论,我对此十分赞同。
在我也被胖揍以后。
在并不和谐的家庭环境下,表哥的叛逆期来得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更早,更猛烈。
韩流风在中国最火的时候,表哥就像海报上的明星一样,把头顶得像带了帽子一样高,染成金黄的颜色。现在,我们把非主流用作调侃城乡结合部追求时尚却走错路的青年们,甚至给这造出一个更为贬义的名词:杀马特。而在当时,非主流就是学生的主流。当时我上网搜索头像检索词是非主流男生头像。
如果表哥那个时候就热衷于自拍并上传到网络,那么我想,第一个跳出来的网页图片就是表哥的照片。
非主流毕竟是学生的主流,大人的非主流。
当表哥顶着这样的发型回家,当大姨夫看到表哥鸡窝一样的头发。
把表哥揍得几乎快要认不出大姨夫,也让我几乎认不出表哥本来的模样。然后揪着表哥到最近的一家理发店,跟老板说:给他剃个寸头,对,就坐牢的人剃的那种。
表哥五十块做出来的发型,被大姨夫用五块打回原形。
在此之后,表哥的叛逆表现地更为明显,抽烟、钉耳钉之类小混混的标配。而这些在大姨夫手中换来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皮带抽打。与之前不同,表哥被打之后会跟大姨夫理论更多,也会在吃痛的时候从嘴里扔出几句脏话。
这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的抽打。
对表哥而言,不幸的是,大姨夫、大姨、我的父亲母亲。全将这些改变推脱给学校里那些小混混,认为是他们带坏了表哥,让表哥沉沦至此。
转而将表哥送到了乡下的高中,美其名曰,让从小没吃过苦的表哥去体会农村里孩子上学的苦,磨练他的性格。
在我的叛逆期到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也是这么说。
只有我和表哥知道,这一点用都没有。
表哥在去了乡下中学以后,确实算得上是本分了许多。我也很少从父亲母亲口中听到表哥的消息。我们都认为,这一行为是十分成功的,至少目前来看是如此。
而在过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不过是某种治标不治本的安慰。
这样的平静,一直延续到表哥大学结束。而在表哥读大学期间,我所听过的最严重的事也不过是大姨抱怨表哥太贪玩,每个月花钱太多。他们都认为,表哥的叛逆期已经过去,等到表哥找到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就不用再操心了。
事实上,更为操心的事,从这一刻开始。
表哥大学毕业以后,选择了去北京发展。我的几位舅舅在北京打拼多年,也能给表哥一些帮衬。这也是我的父亲一直对我说的,好好读书,考上北京的好大学,舅舅们会帮你的,你的未来就不用愁了。
表哥在初到北京的那一年,混得一般。找了一个与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在大人们眼里叫做有个人样了。
我在这一年的暑假,去北京看望几位舅舅,顺便玩一玩。我也见到了几年来都没空回家的表哥。
表哥开着舅舅的车,带着我在北京的街道上兜风。北京的街道和家乡是不一样的,道路两边的人走路都很快,也没有人穿着背心裤衩摇着蒲扇在街上散步。似乎人人脸上都因为吸多了雾霾,带着抹不去的倦态。
表哥在等红绿灯的片刻,点燃了一根香烟。将盒子伸给我,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他抽了一口烟,将窗户摇下一半。
北京的日子不好过啊。
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对我说。
我想不到太多,接下话茬:恩,我看也是。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出,我只是个高中生,连失恋的苦都没尝个干净。
表哥听了笑了笑:你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恩个几把。
我挠挠头,尴尬的笑了笑。如果我是一位能读句子,看人的大师。我就会看出表哥在话语间的疲惫与某种放弃。
可惜我没有,我只注意到了表哥口袋里的苹果最新手机。
表哥你以前那只手机呢?心思一痒,问道。
哦,在家呢,怎么?
高中生里面,大家都用着几百元一只的低端安卓机,而表哥之前的苹果手机,一拿出来就能在人群里变得耀眼。而我,想要拿来在朋友面前摆个面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给我用吧,你也不要用吧?
表哥听了露出小时候的熟悉笑容,说:你小子,我明天给你拿来,拿走装逼,不谢。
还是和以前一样,表哥是个很酷的人,
我们一起在北京的街道上,廉价的汽车里,笑得十分开心。
像是回到过去仍然美好的一些岁月里。
可在之后的一年里,表哥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像是路上突然多出来的水坑一样莫名其妙,凭空出现。
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没有凭空出现的变化,只有日积月累的疲倦。
表哥辞去了一份又一份工作,租的房子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差。跟北京最底层的那些北漂没任何区别。可这并不是最苦恼的。因为大姨为了表哥的未来,用半生积蓄,在北京给他买了一套房子。80平,120万,五环以外。
家里的亲戚们都以为表哥在北京算落了一个根了,在此之后,会定下心来,努力工作,混成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男士。然后结婚生子,有一个平凡而完美的人生。
事实上,在某段时间内,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表哥在过年回家的时候找了一个女朋友,女孩跟着他一起去到北京生活。
如果表哥在去了北京以后,为自己的姑娘努力奋斗一个美好的未来,踏踏实实的话。或许他真能在偌大的北京挤出一个够他生存的空间。
可他并没有。
表哥在过完年回去以后染上了一个男人最不该碰的玩意儿,赌博。
在北京某个小赌场里,表哥被一些狐朋狗友送进了一个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逃脱的监狱。一晚又一晚,朋友们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一直不停的教唆:今晚去,肯定能把前几天的本扳回来,人不可能一直不走运的。而这样的后果就是一晚输完又输一晚。
姑娘在表哥几天的彻夜未归发现了端倪,却并没办法挽救从表哥银行卡走掉的钱这件事实。
这是一个监狱,而逃脱的代价是表哥的房子。表哥似乎也并没有想到从手里逃出去的是他的房子。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
我听到以后,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表哥对我说的一句话。
小孩子玩这个会上瘾。
如果当时我在表哥身边,我或许会告诉他这些,或许又能够把他往监狱门口往外拉出一点。
可我并没有。
在这以后,表哥坚持了几个月,再也没能坚持下去。六月份的时候,表哥与姑娘回到家里。也准备在不久后办订婚宴。而在这个时候,我的高考结束不久,分数还算差强人意。
没多久也要准备升学宴这种东西。家里的大人因此变得忙碌,没人想起这些烦心事。
可表哥并没有变得忙碌,反而更悠闲,我也没有在他脸上找到很酷的笑容。
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可一个人的运气很差,我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可以笑出来。
网上把这当一条段子调侃,可我觉得这句话安在表哥身上,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订婚宴后,大姨夫与表哥的准丈人坐在一起讨论表哥的问题。给他列出了一堆堆的意见,让他改,给他列出一条条的规划,让他按照这个执行。最后,他们从表哥的失败中得出一个结论,表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名字中的“剑”字太冲,让他的性格浮躁,不够成熟稳重。提出要改“剑”为“建”。
两人象征性问了问表哥的意见,最终拍板,定下。
瞧,我可爱的大姨夫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认为自己与自己经营下的家庭对表哥影响的一个错误。仍然把一切推脱给一个名字。
事后,我找到表哥,问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一根,然后递给我一根。我顺手接过,也点燃一根。让表哥有点惊讶,却没多问。
抽一口,缓缓吐出,说:还能怎么看,他们怎么开心怎么来呗。
我也抽一口说:那你不会不开心?名字都变土了。
他笑了笑说:你个小屁孩,懂个几把。
我看着表哥烟雾里朦胧的笑脸,有些恍惚。
3/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