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与客观视角评价一位创作者,是必要而且是为了深度理解作者。唯一的问题是,如果缺了卡夫卡本人的主观视角,我们对艺术家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理解,就单薄了。
这里先立个论:
欣赏卡夫卡,跟理解卡夫卡,是两回事;
评判卡夫卡,跟卡夫卡本人,也是两回事。
贴个《有话好好说》的图镇楼。
人是极其复杂的,每个人都身具多个人格、立场。
在卡夫卡对自己的审视中,他是这么写的:
“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以便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卡夫卡谈话录》
卡夫卡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酷,或者描写“异化”,或者肩负了什么文学使命。艺术与文学,对卡夫卡来说,只是一个自己不得不喷发而出的“东西”;别的艺术家可能都是色彩斑斓的鸟,但他自己只是一只”寒鸦“。实际上,由于作家本人的特质,他可能比其他人还要更孱弱、更经不起外界的折腾。
有时候我想,如果克尔凯郭尔的时代有微博的话,那么黑格尔必然是微博和大神,而卡夫卡可能就是你觉得日常微博、最怪胎那个。虽然说克尔凯郭尔喷黑格尔就不用自己印报纸了,直接上微博就行,但是估计会惨被围攻。
欣赏卡夫卡,和理解卡夫卡,是两回事。欣赏,只需要阅读;而理解是需要同理心的,是empathy在起作用,是设身处地地在作家位置着想。
但是卡夫卡自己,都未必理解卡夫卡。因为对作家本人而言,其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本能,而他也只是依靠本能去书写。
原发性的东西,哪有那么多文艺理论指导啊……谁能指导卡夫卡怎么写作啊。
所以下面,我也想引用一下赫尔曼·黑塞对卡夫卡的看法。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国诗人、小说家。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不以情节曲折取胜,而是以展现内心冲突撼人。重要作品有《车轮下》、《荒原狼》、《德米安》、《知识与爱》、《东方之旅》,以及《诗歌集》、《回忆录》等。
“在我的读者给我的来信中,有一类的数量正在不断增长,我认为这是一种日益增多的,思考读者与文学之间作品之间的关系的现象。这一类书信往往来自于年轻读者们,他们热切于寻找意义与解释;无休止地问着问题。他们希望知道为什么作者要创造这个意象,为什么作者要选用这个词,作者在他的书里“暗示”了什么,有什么“意图”,他是如何选取这个主题的。他们想要了解在我的书中哪些我认为是最好的,哪些我最为偏爱,哪些最清楚地表现了我的观点与想法,为什么三十岁的我和七十岁的我对相同的问题和现象看法不同,《德米安》和弗洛伊德与荣格的心理学有何关系,等等,等等。
这些问题有很多是高年级学生提出的,像是受了教师的影响,但大多数则是生于个人诚挚的需求;这一切都说明了读者与作品之间关系的改变,这种改变在舆论批评中同样也很明显。这里积极的地方在于读者的活跃性增强了;他们再也不能消极地享受,或者只是简单地消费一本书或是一样艺术品。相反,他们希望征服它,通过分析来占有它。
但这种现象消极的地方在于:对文学艺术的思考和疑问正转变成一项竞赛活动,并且正走向自身的终结;将自己沉浸在作品之中去观看和倾听,本来是最基本的能力,却饱受通过批评与分析以征服作品的欲望的损害。要是一个人要在一首诗或一个故事中榨出思想和意义,并以此为己任的话,他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他也永远不会了解艺术的秘密,本真个性寓于其中的秘密。
最近一个年轻人,一个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回答一系列关于卡夫卡的问题,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把卡夫卡的《城堡》、《审判》、《法律》看成宗教象征——在卡夫卡与犹太教的关系上,我是否与布贝尔看法相同——我是否相信卡夫卡与保罗·克利的相似性——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的回答如下:
亲爱的B先生:我恐怕要彻底让你失望了。当然你的问题,还有你对文学总体的态度并不让我感到吃惊;成千上万你的同行想法都相同。但你的问题,无一例外都不能回答,他们都发源于同一种错误的思想。
卡夫卡的小说并不是关于宗教,玄学或者道德问题的论文——他们都是文学作品。如果一个读者有真正阅读一个作家作品的能力,不提出疑问,也不期待得出什么理智和道德的结论,而只是准备着投入作者所展现的世界时,这些作品就会以其自己的语言道出他所寻求的一切答案。卡夫卡不是作为一个哲学家或神学家对我们说话,他只是一个作家。近来卡夫卡那奇妙的作品成为一时风潮,阅读他们的人们又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真心了解文学,这不是卡夫卡的错。
我自从卡夫卡的早期作品开始就一直是他的读者,你的问题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卡夫卡不会回答这一切。他给与我们的是他那痛苦孤独生活的梦想与幻觉,他那些经验,空虚和满足的再现,这些梦想与幻觉是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的一切,而不是通过自做聪明的阐释得到的什么“意义”。
“阐释”是理性的游戏,也经常是有趣的游戏,对没有艺术感受力的聪明人,这种游戏再好不过了,他们能够阅读,也能写作关于非洲艺术和十二音体系音乐的书籍,但他们永远找不到通往艺术核心的道路,因为他们站在大门口,用上百把钥匙试图打开门上的锁,但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扇大门一直敞开着。
这就是我对你的问题的答复,我觉得我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因为你好像把这件事看得挺重。 ”
赫尔曼·黑塞,1956(文本来源及翻译:Boccado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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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知识、方法来分析卡夫卡,给了人们一种幻觉,即,人们懂得了卡夫卡。此时,镇楼图就发挥作用了。
《有话好好说》里这句台词,其实出于王朔。王朔在某一篇小说的最后,让主人公彻底崩溃,大发雷霆,对自以为理解、了解他(“你穿尿布时候我就认识你”)的人,喷出来这样的话。《有话好好说》里这句台词,其实出于王朔。王朔在某一篇小说的最后,让主人公彻底崩溃,大发雷霆,对自以为理解、了解他(“你穿尿布时候我就认识你”)的人,喷出来这样的话。其实站在主观观点,谁都理解不来谁。而读卡夫卡,就是在进入他的世界,如此而已。
卡夫卡不是娱乐读物,不是为了让你读了之后感觉自己很酷的小说。在上一篇 中,我们提出了一个观点,就是,艺术家的责任是发现新世界。
毫无疑问,卡夫卡是一个异常杰出的、超越了时代的艺术家。但他发现的是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他发现的那个世界,tmd太可怕了。
你天天坐地铁,你不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可憎的甲虫吗?你在格子间里坐着,像不像自己也变成了甲虫?
你去打个官司,遇到的情形跟《审判》一模一样。
卡夫卡的小说是预言,也是寓言,是惊人地真实而准确的现实主义。而不是什么比喻、转喻、暗喻、夸张之类的手法。
只是艺术家看穿了生活,然后把生活凝聚成了作品而已。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正因为目盲耳聋鼻子堵,对生活视而不见,习以为常,才得以获得简单的幸福安康。
所以,我希望你读不懂卡夫卡,我希望你只是为了装酷、完成语文老师作业去读卡夫卡。
因为那说明你生活健康,家庭幸福。读懂卡夫卡带来的眼睛,是无法再回退回去,回到一种麻木状态的。那太危险了。我真心希望他不要触动你。
因为你必须跨越卡夫卡,你才能懂他,而不是被他拽下去,变成他。
卡夫卡的价值不在于仅仅给我们指出什么是异化,而是我们自己必须问自己“异化”当中我们应该怎么办。
什么是艺术家,什么是新世界?我们慢慢讲这些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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