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刀的诗句励志 有哪些关于「刀」的故事?

刻魂师

玄黑色的刀柄上沾着斑斑血迹,刀刃在幽微的灯火下闪着寒凉的白光。

师傅轻声说:“昆吾刀沾血认主,此后切磋琢磨,我都教不了你了。”

我看了看手上两道深深的刀口,又望了望我梦寐以求的昆吾刀。

沾满血的手轻轻覆上刀柄,手掌心两道深深的血痕,好像也就没那么痛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昆吾刀的场景。

那时我刚开始学刻玉不久,怕刻废了好玉,还不能直接拿玉石练手,天天看些繁琐的古籍,师傅在刻玉的空闲里就检查我记得多少——

“《解玉》第六章,讲了什么?”

“定玉形。”

“何为定玉形?”

“玉形不定为朽玉。定玉形,玉由形生骨,方成玉器。”

“何为开玉骨?”

“玉骨不开为死玉。开玉骨,玉器由骨化出,方为良器。”

我声音拖沓地背着,眼睛不时地瞟向玉架最高一层上面那个漆黑的木匣。

师傅用木尺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昆吾记》最后一章怎么讲。”

我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刀魂刻玉魄,匠魂连福祸。

一念成善因,一念留恶果。

刀下无善恶,人间有圣魔。

圣魔两难分,善恶两相和。”

“你读懂了吗?”

我犹豫地摇摇头。

师傅转身取下那个漆黑匣子。

我屏住了呼吸,只见两把不盈七寸的短刀,刀身白芒流动,冰凉如雪。

“这便是昆吾刀了。”师傅在我耳边,像是在告诉我,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把刀,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我觉得这两把刀终有一天会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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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看着我直勾勾的眼神,只是慈善地笑笑,他说昆吾刀虽然是我的,但是只有读懂了《昆吾记》里的这段话,才能成为昆吾刀真正的主人,发挥它的真正价值。

我有些不明白,但是师傅讲得严厉,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京城多良匠,工巧出苏郡。

这是流传在苏郡的歌谣。

而师傅,则是这苏郡的能工巧匠里最为出色的一个。

我猜,要不是师傅的身体不好,也许他能承诏入宫,成为玲珑司数一数二的玉匠。

师傅早年受过伤,他的左腿膝盖扭曲断裂,走路的时候总要拄一个拐杖,那半截小腿就在空中飘飘荡荡的。

我看着玉器架上那些精巧的玉器,不禁为师傅感到惋惜。

师傅摸着我的头笑问:“宫里有什么好的啊,宫里的妖魔鬼怪多着咧。”

我撇撇嘴:“不但锦衣玉食,高楼苑宇,给皇家治玉,还能功成名就,誉满天下!”

师傅只是笑,浑浊的眼神变得晦暗渺远,好像想起了很远很远的事情。

师傅的长相有些吓人,干枯如骨,双眼浑浊,又不常笑,加上那半截飘荡荡的腿,显得师傅阴郁难以接近。所以慕名来作坊里定制玉器的顾客,常常由我去接待。

但是师傅对我始终是和善的。

他不仅把刻玉的技艺尽数传授与我,还常常给我讲些道理。

他最常讲的就是要我懂得忍让宽和,他常叫我要懂的退让,玉石有灵性,和玉师的脾性紧密相关,要刻出的玉器玉色温润,本身也应当懂得退让宽和,悲喜看淡。

“有些事你以后才会知道,昆吾刀是神器,你作为神器之主,不到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地步,不可以有太牵念的事物。”

我想师傅这样的恬淡性子,也是他厌恶宫城的原因之一吧。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刻玉的,就像我记不起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好像出生以来的所有岁月,所有的对话事件,都发生在这个玉器作坊里面,跟着师傅一起。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

我背完了所有的刻玉古籍,刻烂了一把又一把玉刀。

拥有昆吾刀的时间来得比我想象的慢些。

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师傅亲自持刀,冰凉的刀锋在我的手掌心划下两道鲜红的痕迹。

“昆吾刀,从此就认主了。”师傅看着我的伤口痴痴地微笑,“我总算不负你。”

师傅的浑浊的眼睛里像是有水,我看着师傅笑得发皱的脸,有些出神。

师傅抬头叮嘱我:“记得昆吾刀所刻的任何玉器,都要刻上你的名字。”

我想起《昆吾记》上昆吾刀刻玉不署名会招致灾祸的说法,有些半信半疑。

师傅的声音打破我的沉思,“还有,你记得,玉石有灵,不敬天地的人,玉不会放过他。”

我诺诺应声。脑子里却想着传说当中昆吾刀削玉如泥的神奇,想着师傅曾经说昆吾刀一刃定形,浑然天成;两刃开骨,灼灼有神。

师傅说昆吾认主之后还该有第三刃。第三刃雕琢的玉石不仅工巧通透,而且玉色莹润如光,灵气鲜活。

但是三刃连着刻玉师的精魄,万万慎用。

三刃,醒玉魂。

第二天,师傅就不知所踪。整个苏郡都遍寻不见。

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拖着残疾的左腿,走出了苏郡,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的。

高高的玉架上,昆吾刀的匣子还端正放着。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匣子里刀锋寒如霜雪。

昆吾刀解玉如水,削玉如泥。有了它们,我的刻玉手艺更是炉火纯青。

玉器作坊的门槛踏破了几次又修了几次,终究是越修越高。

至于那醒玉魂的第三刃,我只开过一次。

那时我十七八岁,正是最贪玩的时节。

师傅走了一两年,我名声初显。来找我刻玉的人络绎不绝。

苏郡的阳光那么好,苏郡的山水都等我去游玩。

我立下了“玉色不美不治,玉质不佳不治,玉性不好不治”的规矩,生意虽然清淡许多,工价却一路高涨。

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便把作坊门封好,甩手去游山玩水。

有一天我在野山上踏青,偶然得到块通体晶莹的玉块,方正如琢,细腻天成,颇像昆刀手笔。

我看它玉质莹润不可多得,上面隐约的花纹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画,便拿来加以刻画,刻成了一块山水玉牌。

那块玉上的花纹那么鬼斧神工,让我觉得无论在哪里刻上名字都是毁了这块玉。

我原本就对《昆吾记》上玉要署名的说法半信半疑,便开了第三刃。

昆吾三刃醒玉魂。

“嗡——”一阵清脆的玉鸣声,玉上升起袅袅的青烟。

我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刀,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依旧是冰凉彻骨。

青烟缓缓地聚集,幻化出一个曼妙的女子面庞。

“摸够了没有啊,”她声音懒懒的,好像睡了很久,带着一股娇嗔,“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无闻,你这都摸了好久了,我可要喊非礼啦。”

嗯?玉魂居然是这么醒的?里面藏的居然是个姑娘?这玉少说也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怎么这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小?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青烟袅娜下,她长眉入鬓,未施粉黛,清如芙蓉脱水,皎如白云烘月。

原来开三刃是这个后果啊!那我回去把所有的玉器都开一下好了!

姑娘看了看我发愣的样子,噗嗤一笑,“你不知道昆吾刀刻玉要署名封魂吗,那样就算玉魂醒了,也只是给玉器加了几分灵动的生气罢了,不会像我这样冒出来的。”

“不过也没关系,只是防止玉石灵力过剩,招致灾祸罢了,可是我已经不会了。”青烟下面她的脸朦胧不清,看起来有点伤心,“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不会再有了……”

等等,招致灾祸?看来《昆吾记》上讲的是真的了,这第三刃还不能随便开的。我有点失望。

“那啥……冒昧了……请问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就叫我和氏璧吧。”

“姑娘这是欺我读书不多。相传和氏璧被刻为传国玉玺,遗失在战乱当中,你若是和氏璧早就被献进皇宫了,怎么在这荒郊野外的?”

“和氏璧是一块完整的玉璧,我是刻成玉玺之后剩的余料,多年流转,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里。”

“哦原来是废料。”

“你才是废料呢!”她的脸因为生气涨得通红。

“好好好,你不是废料。那我总不能叫你和氏璧吧……”我有些无力地抗议着。“这怎么听也不是个名字啊……”

“哼!你不信就罢!本姑娘就是堂堂的和氏璧!”

“这样吧,我叫云和,你又说自己是和氏璧,那你以后就叫小和好不好?”

“切!我管你叫我什么!”她小声地说,眼角却溢出笑意。

后来在玉器作坊里的几年时间,都是她伴着我一起度过的。

师傅的性子有些孤僻,不爱讲话,十几年来,玉器作坊里都安静得有些清冷。

她在了之后,作坊好像突然热闹了起来。

她有时候会很吵,在我刻玉的时候问一大堆问题,闹得我头疼。

有时候她又很讲道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得我只能发愣。

第三刃自然是不开的了。

按照小和的说法,玉石多多少少都有些灵力,昆吾刀是灵石所化,灵力相撞互相融合,会强化玉石的灵力,给人招来灾祸。

刀主的名字可以封印玉石的灵力,然而若是他人的名字,便如同万祸的靶心,此后灾祸频生。

不过真正的原因是,私心里我更希望和小和单独待着。

毕竟,谁知道新开一个玉魂会出来什么样的翩翩公子呢?

她常常提起以前的事情,讲曾经有哪个贵公子将她视若珍宝随身携带,讲哪个信她能带来好运的人将她供奉在案。

“大公子喜欢把我放在暖阁的书案上陪他读书,二公子总是要握着我玩,大公子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啊我跟你说大公子就是那种温润如玉的性格……”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讲起以前的事我总是暗暗地觉得有些不耐烦。

但是我又实在很喜欢听她讲话。

“也就只有你啊,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真的是和氏璧呢?”

“啊?”

“你又不听我讲话!我不理你了!”她噘着嘴,佯怒的样子惹得我发笑。

“小和,我问你,你总说自己是和氏璧,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你知道什么叫切磋琢磨吗?”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懒的,我歪在床边和她说话。

除了刻玉的古籍和一些关于昆吾刀的记载之外,我读过的书屈指可数。但她不一样,她做过旧时书香人家的玉玩,倘若真是和氏璧,她的一部分还曾经历过宫里的争斗、战乱的血腥。

她从浩瀚的历史里面走过来,浑身带着过去一砖一瓦的古旧味道和书卷气息,青烟氤氲开来,房间里都好像变成了千年前的旧地。

“切,你个玉匠。说起切磋琢磨,你可知道出处?”

我被她反问得哑口无言,她自顾自地说着,仿佛起了兴致:“《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说形容那些品格也像玉一样珍贵的人物。所谓‘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人之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磋琢磨也。’……”

她拽着大段的古文,我听得无聊,翻过身背对着她,把被子蒙上头。

她飘过来掀着我的被子:“睡什么觉啊,起来嘛,上次我在街西头看到一家卖胭脂的,颜色可漂亮了!”

“你一个千年前的老玉要什么胭脂啊!”

小和别的不爱,偏偏对胭脂情有独钟。水粉色嫣红色朱红色,各种颜色,由浅至深,一应齐全。

“你说什么!”她一声怒喝,柳眉倒竖,吓得我赶紧滚下床,揣上她往街西头走去。

我小时候听苏郡的老人讲,数十年前京城有两个赫赫有名的玉匠,一个刻玉大气飘逸,人称玉圣,一个风格诡谲多变,人称玉魔。当时皇家所有的玉器都由他们来刻,王公子弟以拥有一件他们的玉器为荣,就连书生诗人,都以自己的作品能刻在他们的玉器上为傲。

那时候我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做这样的人,去宫里享受功名富贵,万人追捧。

在我长到略一伸手就能够到最顶层的玉器架时,苏郡的歌谣加了两句。

“刻玉绝圣手,横山一片云。”

我住的地方便是苏郡横山镇,我的名字叫做云和。

师傅不信善恶因果、福祸报应。他说刀下没有善恶,如《昆吾记》中说,是福是祸,是圣是魔,两相和。

因此便给我取名“和”。

“京城多良匠,工巧出苏郡。刻玉绝圣手,横山一片云。”

我的名声传到京城,朱批的圣旨千里迢迢降到我的作坊门口。

我便在这样的歌谣里应诏入了京。

马车颠簸了好久,好像把人的骨肉都要颠散。

我悄悄把手伸进衣襟,手心里一阵冰凉彻骨,我知道那就是她,心里便安稳了。

玲珑司里住的都是京城的有名玉匠,四壁都是高高的玉架,玉架上摆满了或未曾雕琢的或已经完成的玉器,琳琅满目。

掌事的公公把我领进房间。

早夏的阳光还算不温不火,透过屋外一片横枝的竹子,从窗口斜斜的照进来,投下一片阴影。房间里面明亮又不至于刺眼。

我拿出行李放置好,从怀里取出胸前佩的玉牌。

连日的奔波劳碌,只怕她要闷坏了。我这样想着,微微一笑。

门外公公叫着我的名字,我急忙走到门边。

“贵妃娘娘说想要一支碧玉水仙步摇,要的倒也不急。”公公拂尘一挥,这样告诫我。

“是。”我低眉颔首。

他刚刚走,小和就冒了出来:“嘿,我们去清凉监看看吧。”

“清凉监?那是哪里?”

“刚刚在路上我看到有座很小的院落,宫门微掩,感觉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听边上的宫人说是禁地呢。”

“禁地你还去。”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去的啊,走嘛走嘛。”

“不去!我要先治这水仙簪子,”

我挑了一块形状狭长的玉石。手边放一张图纸,随手画画。这一件簪子虽然常规,可要献给贵妃,总是不敢大意的。

我涂了几张草稿,不是太过普通就是匠气太满,全都作废了,有些心烦意乱。

小和趴在我旁边,时不时地把作废的草稿扒出来看看,也不知她在看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哼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这玉匠技艺过了几百年,在我看来竟是不进反退。”

我微微一笑,随口应道,“怎么讲?还望姑娘指教。”

小和飘过来伏在我的耳边,“秦汉治玉,古意盎然,所讲究的不过是空、飘、细三个字……”

我听着她的话,眼前一亮。

一个多月后,我按照小和的指点,取法于秦,形制仿汉,做出来的阳纹镂雕的步摇果真玲成奇巧,流畅飘逸。

我点着一盏微亮的蜡烛仔细地照看着水仙簪成品,花托下的茎枝细如毫发,接连不断,灯光照在步摇的坠子上微微一晃,仿佛花叶都在颤巍巍地抖动着。

我满意地在花叶下簪上一个“和”字,看向放在桌边的玉牌,此刻她不在外面,想来是躲在玉牌里面熟睡呢。正这样想着,玉牌好像发出一声轻微的玉鸣,仿佛梦中呢喃。

贵妃很喜欢我刻的碧玉水仙簪,皇上龙颜大悦,许我此后可以专为后妃皇上供玉,又封我为玲珑司主司。

“哈,这下子可真是文王理出的荆玉,伯乐相中的好马,前途无量了。”

我捧着新授的官封官印,回到房间。书桌上传来一声刚起床般的慵懒声音。

笑意不自觉地在嘴边溢开。“多谢小和姑娘指点,姑娘有什么要求,小的万死不辞。”

小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油嘴滑舌。”

“不敢不敢,真心实意。”

她歪着脑袋,乌黑的眼珠轻轻一转,“那,你就带我去清凉监看看吧。”

我有些犯难。

“大不了你就不进去嘛。你站在清凉监的门口,我自己就可以进去。”她飘过来拽住我的胳膊。

见我还是有些犹豫,她“嘁”了一声,悠悠飘走,“就知道,一个掌事太监的嘱咐就叫你迈不出腿,不指望你了。”

我想了想,好像皇上也并没有说过我不能去。

“好呀,你给我讲讲那句‘文王理出的荆玉,伯乐相中的好马’,你讲的好,今晚人少些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清凉监。”

小和讲的故事,比起隔壁翰林国史院的士子们的之乎者也总是要有意思得多。

“好呀,说话算话,赖皮是小狗。”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粉粉的红晕,好看的紧。我一时看的有些呆住。

“你傻笑什么?”

“啊没有没有。”我急忙收回痴痴的目光,“你讲呀,我听着呐。”

“第二句简单些,说的是一个名叫伯乐的人,看马的眼光很准,总是能挑到日行千里的宝马。”

“嗯,就像我总是能看出好玉一样。”

小和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继续讲下去。

“这第一句呢讲的是楚文王,他灭邓伐郑,选拔人才不拘一格,又好色昏庸,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但是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为什么呀?”

“因为卞和把我献给他的时候他让玉匠把我刨出来了呀!”

额……她说的好有道理……

小和看着我一脸不信,大方地笑了笑:“我喜欢他才不是因为这么肤浅的原因呢!卞和得玉之后先后献了三次,被刖去双足,是文王相信了他的话,才有和氏璧的一段佳话。文王后来辩直与佞,选贤与能,甚至可以不分民族,不分等级,对俘虏都能破格提拔,最终才得以逐鹿中原,这样的功绩其实在他对待卞和这件事上就可以管窥一二。”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什么?你说你喜欢文王?”

她愣了几秒,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什么重点啊,不是那样的喜欢啦。”

她歪着头想了几秒,“不对!重点都被你带偏了!”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国君要知人善用,玉匠也要辨识珍宝,”她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子,“所以说,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是和氏璧这件事呢。”

“你一块玉想的也真多啊。”我向后仰去,双手交叉靠到椅子上。

初夏的房间里面暖洋洋的,照得人发懒。

“也不算是我说的吧,好歹我是传国玉玺掉下来的一块,史书什么的读了不少,都是书上写的。”

“那你怎么想的呀。”我不经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吗……”她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当时卞和为了献玉失去双足,却依然坚持,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觉得,为了自己的信仰,就算要血肉性命为代价,也绝对不可以放弃吧。”

我闭上眼睛装睡,心里却一个激灵。这小丫头……

“什么嘛,这就睡了,我讲话很无聊吗。”

我听到她嘀嘀咕咕的,努力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旁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好奇地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她“唰”地扑了上来,“怎么样,今晚带我去清凉监啊!”

吓我一跳!

天上的云掩住了月光,清凉监的院子里面显得极不明朗。

寥寥几座矮矮的平房,在阴影里面隐隐绰绰好像怪物。

我站在门口的砖路上,盛夏的夜晚尤其安静,天井里寂静得我说话都要压低了声音。

“这里好像没住什么人嘛。”我轻声对胸前的玉牌说道。

她不应声。

四下寂静得使我有些慌张。“小和?小和!”

我叫着,正准备跨入,她的声音从远远的前面传来。

“别说话!”她厉声喝止。声音严厉冷峻,大不似以往。

“你走到前面去了吗。”我继续问道。

“我叫你别说话!还有,站那别动。”她的声音显得更加渺远,偌大的院子我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她,只得按她讲的待在原地。

前面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宫人模样的老妪。

我紧张地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什么藏身之所,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她嘻嘻哈哈地走过来,衣衫褴褛,嘴里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只怕是个疯子吧,我心下暗想,稍稍松了口气。

她走过来斜觑了我一眼,突然指着我“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我慌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慢慢安静下来,突然对我微微一笑,轻声唱起歌来,笑得我脊背发凉。

说甚善与报,

不信因和果。

说甚仙圣魔,

都作人间祸。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好像一道符咒,把我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好了,我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小和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身边。

我回过神来,那宫女已经不知去向。

我低头看向小和,青烟汇聚的她在夜色里面显得极不明朗,我努力睁大了双眼,她的面容苍白虚弱。

我一惊,急忙拿出玉牌,玉牌红光一闪,小和就消失在了夜色里面。我匆匆往回走。

远远地传来人声,几束火把把幽深的巷子尽头照得明亮如同白昼。

“云大人,这清凉监不能随意来,还是跟我们去见见皇上吧。”领头的公公陪着笑。

小和已经没有声音了,许是回到了玉牌里面。

“云大人,请。”领头的太监躬身一拜,我咽了咽口水,跟着他们走向御书房。

十一

我在御书房的门外站了许久,直至清晨的露水把我的鞋面沾湿,远处的鸟儿飞过皇宫上空带来第一声啼叫,天际泛出一丝幽微的光。

里面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传出:“带进来吧。”

我有些紧张,低着头步进书房。

我正想着皇上要是问起来,该编一个什么借口。

总不能说自己的玉佩闹着让我带她去的吧。

这理由怎么听都是把皇上当智障。

那可能就是欺君加大不敬之罪了!

我低着头脑子飞速地转动着,皇上却突然温和地开口:“这位可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横山一片云’?”

我伏拜下去,“正是。”

“朕向来喜爱玉玩,所以登基以来就建造了玲珑司,希望能聚集五湖四海的有名玉师。上次那个水仙簪刻的不错,朕只下了道赏赐的旨意,云爱卿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出来。”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案后的那人眉目温和沉稳,突然让我定下了心神。

“多谢皇上厚爱,云和昨晚浅夏无眠,出来散散心,不曾想误入了禁地,皇上不怪罪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啊这件事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清凉监里有一套上好的茶盏,玉器上佳,可惜没法使用,这才叫人封在清凉监里,倒给你惹了麻烦。”

我心下惊奇当朝的皇帝竟然是这样可亲的一个人,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身边的大太监魏公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来了那套茶盏。果然玉质莹润如珠,月白色泛着一点点温和的黄,茶盏上花纹灵动。

只是这样精巧的玉器,我看着却又说不出地觉得心中难受。

“这是二十年前玉魔手笔,不知云爱卿可听过?”

我恍然大悟,人说玉魔刻玉诡谲灵巧,莫不就是这一分奇怪的说不出的感觉?

我急忙应声:“果真好玉好工。”

皇上却突然将整套玉盏拨砸下地,盘裂杯散,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陈年旧物竟叫我差点失去一个巧夺天工的玉匠,要它何用!”

我有些吃惊,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知如何回应。

一片碎玉跳动到我跟前,声音比正常的玉碎脆些,虽然表面温润但并不通透,我看了半天竟认不出这是什么玉。

我伸出手抚上那块碎玉,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失落感。

“云大人只怕昨晚一宿没睡吧,老奴带大人回去吧。”皇上身边的公公走下来向我做了一揖。

我急忙告辞。皇上却突然叫住我。

“云爱卿带的那块玉牌,可有什么来处?”

我低下头,昨晚小和回来的时候忘记把玉牌塞回衣服里了,此刻正在衣服的外层,闪着柔和的光泽。

我诺诺回道:“没什么特别的来由,偶然间得了一块好玉,兴之所至刻成了玉牌而已。”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十二

关上玲珑司的房门,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心里那份毫无来由的失落感像是逐渐弥漫开来的气味,变得浓郁厚重,心上像被掏了一个大洞,有些喘不过气。

我躺在床榻上辗转反复,无数的问题就像成群的蜜蜂一样绕着我的脑袋,吵得我不得安宁。

小和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那个疯颠颠的宫女又是谁,为什么会冲我唱那样的歌,今日虽然逃过一劫但皇上的表现却颇有些蹊跷……

手习惯性地摸上了胸前的玉牌,也不知小和昨晚遇到了什么,怎么这大半天了还不出来。一点都不像她那闹腾的性子。

我举起玉牌,灯光下玉牌颜色有些失真,泛着一点点猩红。

困意沉沉袭来。

醒来时候已是傍晚,一睁眼,小和就趴在我的枕边,忽闪着大眼睛盯着我。

她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青白的脸庞,眉头微蹙。

见我醒过来,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样?”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话应该我问你啊!

“你见过皇上了?”

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了什么?”

“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她杏眼圆睁,盯我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只怕,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我急忙解释道,“皇上是个很和善的人,你没有见到……”

她打断我,“你知道什么!今晚你再跟我去一趟清凉监,我有东西给你看。”

“是要看那个玉盏吗?皇上把它砸了。”

“砸了?!”她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砸了?!”

我点点头。

“那里面有你叔父!”

茶盏?叔父?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坐到我的床头来。

“你可知昆吾刀取材于何地?”

我极力地搜索着小时候的记忆:“《拾遗记》记载,昔黄帝伐蚩尤,陈兵昆吾山,掘深百丈,无泉水而有火星。山中多赤色石头,炼石为铜,铜色青利。炼为刀剑,削玉如泥。”

她点点头说道,“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由昆刀完成,为你师傅所说的一刃,琢由吾刀完成,为第二刃,磨使玉器光泽莹润,晶莹剔透,需认主之后共同完成,为第三刃。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跟你说过,这切磋琢磨,只能对玉使用。”

我屏住呼吸,她的面色愈苍,好像我的呼吸重了一点她就会被吹散一样。

“换句话说,对人,也是可以的。”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白虹切玉,紫气镌魂。昆吾刀沾血认主,是神器也是凶器。你现在看到的昆吾刀总是芒如霜雪,是因为你心心念念都是琢玉这一件事,倘若刀主有半点恶念,则化为紫锋。”

“我曾在一本志怪的异物集中读到过,昆吾刀的一刃定玉形,两刃开玉骨,三刃醒玉魂,在人的身上就变成了,一刃解人肉,两刃拆人骨,三刃磨人魂。玉所作的为玉器,人所化的为人器。那时候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她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小,声音回响在我耳边就如同五雷轰顶。

“我原以为清凉监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处冷宫一样的居所,然而我错了。”

“所谓清凉,大约是指血凉心寒;所谓监,大约是说那里是看管人器的牢狱。”

“而我昨天在正殿里,看到了被制成一套梅花纹的玉白色茶盏,我感应到里面封着魂魄,所以才耗尽我的精神去开了魂。里面果真藏着一个人的几分精魄。”

她的颜色还在渐渐变淡。她的嘴唇飞快地翕动着,好像害怕再不说完就会又一次封进玉牌沉睡不醒。

“他是数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玉圣,也是你的叔父,云良。”

十三

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不,皇上说他喜爱玉器,敬重刻玉师,这才不治我的罪。照你这么说,他应该趁这个机会杀了我才是啊。”

“自古至今,收买人心的例子还少吗?刘玄德摔阿斗,曹操让甄姬,自己的孩子和心上人尚能割让,一套茶盏又有什么可惜的?”

“更何况,趁你还没发现茶盏里藏着你叔父的魂魄,将它打碎,你从此无从对证,灭口和收买人心,一举两得啊!”

我无力地摆摆手,想说出点什么反驳,可搜肠刮肚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激动得脸颊通红,原本就虚弱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急的她咳了几句。

“现在连茶盏都被摔碎了,你要么信我,要么信皇上,你自己选吧。”

“小和,皇上与我叔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更遑论把人封进茶盏这样荒谬的事情了。”

“你就是不信我,我不管你了!”她最后一点气息都消失在空中。

天色渐渐黑了,我在黑夜里面静静地坐着。

一夜过去,曾经藏在心头的疑问不仅一个没有解决,反而愈加扑朔迷离了起来,胀得我脑仁疼。

最令我骇然的是小和说的清凉监里那件玉盏。

将人拆肉刻骨,化作茶盏,到底要怎样残忍的人、怎样坚硬的心志才能做到。

我总觉得那个玉盏里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法承受的事情,我本能的想要逃避。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要信。

那种空洞感再次袭来,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眼前的世界从四周向中间迅速地被黑暗吞噬。

第二天我被窗外的人声吵醒。

我走到窗边,玲珑司的门口走进来好些宫人,为首的那个正是那日在书房见的皇上的大太监魏公公,手里还高举着一份明黄的圣旨。

一纸朱批降到玲珑司。

十四

我捧着圣旨伏在地上,宣旨的太监已经走了很久,腿上却好像有千斤重一般难以起身。

小和担心地飘过来,“没事吧。”

我抬起头,她的脸就在我跟前。

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庞,她五官精致,宽额长眼,眼角眉梢泛着一点粉红,虽算不得绝美,却带着三分英气。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不舍。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记忆。

皇上降下一道圣旨,明里暗里地拿着清凉监的事情做挟,要我献上小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若是普通女子,再怎么貌如天仙只怕也不会引起皇上兴趣,偏偏她是读过无数书简史册、知晓无数帝王故事的通透女子。

只怕隔墙有耳,我们在玲珑司的对话不知道被谁听了去,报告给皇上。她跟我讲的许多事,任意一件拿出来,就足够皇上想要得到她了。

小和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手拂过我的脸颊。

我第一次生发出想抱她的想法,想紧紧抱住她,山崩地裂也不松手,海枯石烂也不分离。

殿前的公公来请走小和的时候,她躲进了玉牌里面。

大红的绢帕托着她,精美的匣子装着她,就那么走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她告别。

我记得她笑得那么灿烂,飘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云和,答应我,即使我走了,也不要变。”

也很难说有没有变。我依然是那个行动自由的御用玉匠,绫罗玉玩,赏赐不断。

然而一切又好像不一样了。

我紧闭门窗,拉上布帘,在房间里呆坐了整整一日,也许是两日,也许更久。

我不知白天黑夜,那种被剜去最在意的东西的巨大空洞感吞噬着我,让我不得动弹,无法思考。

魏公公再次来时,是请我二进御书房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最近献上的玉器再没有呼之欲出的灵动,再没有蓬勃盎然的生意。

我的精,我的灵,都寄给了一块山水玉牌。

小和不在,云和不为云和。

我推开书房的门,那人华冠盛服,背对我仰望着殿前的飞龙图景。

我微微颔首,“参见陛下。”

听到声音,他转过来面对我。微风吹起我的衣角。

他也不恼,只是笑着说:“人说云主司心气高傲。果然如此。才第二次召见竟然已不跪不叩了。”

“皇上找我来,只怕不是要听一句‘万岁’。”

他连声道好,拍着我的肩膀,“今日召见其实是有求于你,只要你答应,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微臣惶恐,百死莫辞。”

“昆吾刀可是你的?”

“是。”

“昆吾刀刻骨镌魂你可曾听说过?”

“是。”

“还请云主司帮我刻十二件人器出来。”声音平淡,话落却如同惊雷。

我蓦地抬头,撞上一双凛然深远的眸子,带着不可拒绝的冰凉杀意。

寒意逐渐爬上后背。“是……”

“若刻出,任何赏赐,朕都绝不犹豫。”

我踏出殿门,仰起头,寒冬未至,皇城的阳光已经凛冽苍白。

我记得刚来到京城的时候,皇宫高墙黛瓦,粉壁彤砖。住进来才数月,宫墙却变得好像蒙了灰一样毫无生气。

我想起苏郡的阳光,好像永远都明媚如花。

十五

将近四更,孤月残照,四下无声,好像坟地一样阴冷寂静。

我的面前昆吾刀横斜地摆放着,装昆吾刀的漆黑木匣散成几块。

灯火如豆,照出木匣里面刻的深深字迹。

那是师傅临走前留给我的书信,被隐蔽地藏在木匣里,等我发现的那天。

我就着昏暗的灯光读完了那些字迹,深秋的风吹过来,冷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门外传来叩叩的两声敲门声。我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老迈的宫女,幽幽地盯着我。

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些面熟。

她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声,嗓音沙哑,突然冲破出一声冷笑,比面容更显老态。

我突然想起那天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宫人。

那天晚上月色极不清朗,没能看清楚长相。难道,竟是她吗?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到我身后桌上散落的木片上。

感觉站在门口也不是太好,我将她让进了房间,转身把那匣子收好,尴尬地冲她一笑:“刚刚刻玉时候失手打翻了。”

她也不应我,定定地看着我说:“二十年前的旧事,云主司看来都清楚了。”

我收拾木匣的手一顿,“您不是疯……对不起,莫非您也是旧人?”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得我一阵发憷,突然她开口说道:“你和你的叔父,长得很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开一把椅子请她坐下。“师傅说,我叔父惹恼了皇上,因而获罪,所为何事?”

她抬眼盯我看了一眼,“你可知皇上的皇位如何得来?”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只隐约听过争夺帝位的事情,先朝发生了什么我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这与叔父和师傅有什么关系。

“清凉监原是旧太子居处。为了夺位,什么阴鸷的招数使不出呢。所以皇上登基后一直对那里忌惮有加,用了很多方法去驱邪避祸。不知道鬼魅魍魉,是在清凉监,还是人心。”她叹了口气。我的心里也一阵波澜。

“后来他听说玉器能够挡灾消祸,便建了玲珑司。再后来你叔父与玉魔一同入宫,后面的事你该知道了。”

我点点头,师傅都在木匣子上写得很详细,玉魔玉圣酒后闲聊时讲起了昆吾刀的神奇,结果皇上便要求叔父铸人器以镇清凉监。

“这要他铸的那人,”老妇顿了一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就是我。”

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局促地拉了拉罩在身上的袍子。

老妇笑了笑,继续说:“我本来是前朝太子的宠姬,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皇上大约觉得还不够惨,便宠幸了我,为了防止我自尽,还把我一直监禁起来。”

她说的淡然,好像是一件不关自己的小事。我却听得阵阵寒意。

“云良性子执拗,讲话也直,不但死活不肯还出言顶撞,触怒了龙颜,皇上盛怒之下便以抗旨之名要玉魔将云良刻成人器。”

“玉魔自然是不答应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看着他们绑住玉魔,看着那把小小的木槌如何一下一下敲碎他的膝盖骨。我听到他撕裂心肺的怒吼,也看过他多少次因为疼痛晕倒在汗和血的黏液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表情越来越扭曲和怪诞,讲着讲着开始不可遏制地癫笑起来。

膝盖骨上仿佛似真似幻地出现一阵钝痛感,我禁不住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师傅一瘸一拐的身影。

所以师傅总是说对不起我,那句“我不负你”,大约是终究完成了我叔父的托付。

我全身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玉魔受刑其实早就奄奄一息、唯求一死,只是玉魔就算身死,你叔父也无从脱罪。当时你年幼无人照料。生死之际玉圣用昆吾刀刻魂蚀骨,把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化进玉魔的身体里,铸成了你师傅,恳求他应诏铸人,唯一的条件是代为照顾好自己的侄儿。”

“玉魔答应了,从此他的魂魄大半为玉圣,外形却是残疾,听说后来玉魔把玉圣刻成茶盏之后,便带着小云和偷偷离开了皇宫。”

说甚善与报,不信因和果。

说甚仙圣魔,都作人间祸。

我回忆起那天的歌,原来是她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师傅不信因果善报,大约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至于师傅的不知所踪,我想我也有了答案。

什么玉圣玉魔功成名就,最后的宿命竟是那样的凄惨,我不由得长嗟。

刀下无善恶,人间有圣魔;圣魔两难分,善恶两相和。

这《昆吴记》上的句子原该是记载刀的用法的,如今听起来却像是一句悲谶。

一阵风吹过来。脸上一片凉意,我抬手一抹,满是泪水。

十六

“所以他为什么还敢召我入宫,就不怕我发现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找他报仇吗!”声音撕裂我的肺,撕裂我的嗓子,划破了空气。

她的笑声越来越放肆,她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走着,声音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激动地唱着走音的歌。

“京城里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你再出名,也不会非你不可。你会入宫,只是因为你是云家的后人。”

我愣住了,“昆吾刀……”

刻人骨镌人魂铸人器,在他的眼中,这才是昆吾刀的价值所在。

山河君 如玉色

生死谊 皆飞沫

何所谓 聚离合

何所谓 空消磨

善恶报因和果

仙圣魔都是祸

她又哼起缥缈的歌,“嘭”一声撞开门,大笑着跑了出去。远处传来了几声宫女避让的尖叫。

留我一人在房间里,仿佛万钧雷电把我全身劈了个通透。

就算我刻玉技艺平庸,就算我不曾学习刻玉,只要我是昆吾刀主,终究会被召进宫中,这一劫,我躲不过。

我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我曾经那样期盼能在这皇城里功成名就,可笑我曾经以为我这如步青云的地位都是我刻玉所得,却是步步都走在二十多年的一场算计里面。

天边已经微亮,拉开玲珑司的大门,寒冬将至,竹枝枯黄。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凉意朝我袭来。

天色惨白,就好像那片跳动的破碎的梅花纹白色茶盏。

我终于知道为何我当初认不出那玉,为何茶盏碎裂的声音脆如干骨,为什么那样玉白的色泽却毫无光彩。

并非那玉器里蓄着叔父的魂魄,而是那茶盏明明就是叔父的骨骼。

恍惚中,那块破碎的骨片幻化成叔父的样子,幻化成师傅的样子,幻化成小和的样子,一遍一遍在我眼前浮现。

皇城岂可恋,功名如浮云。

我想起师傅那声苦笑,果然这皇城巍峨高伟,宫墙深深,住的却都是妖魔鬼怪。

想起我功名富贵的愿望,才半年过去,如今却只剩带着小和一起离开这里,回到苏郡,此后天涯渺远,山间水上,四海为家。

十七

不知道昏睡了几日,我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

夜愈发的深了。窗外朔风肃肃,吹得桌案上的灯火跳动,明晦不清。

竹子在风里面发出瑟瑟的声响,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到地上。

我听着这大自然里万物有声,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小和站在桌案前,收拾着桌上的玉屑和打碎的木片,发出轻微的响声。

京城不知何时下了第一场雪。月光倾泻在房间里,伴着桌上的灯火,周身都闪着红光。

她抬头冲我微微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和周身的红光辉映着,好像一幅绝美的画。

我看得如痴如醉。

诶?等等!

小和!

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起来。心里像有千百句话要对她讲,她却先开了口。

“我都知道的。等做完一切要做的事,我们就回苏郡,好不好。”

“你就在我面前,哪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我勉强地笑了笑,迎上去。

“你没有,我有。”

“小和可以为你放下一切去游山玩水,但和氏璧有她的使命。”

小和的声音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响着。

“你拿你的精魄开三刃醒玉魂,所以有了带着你的人格的小和;可和氏璧,有自己的玉魂。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你是小和的创造者也是一切,可和氏璧的主人,只能是天下之主。”

“‘为了自己的信仰,就算要血肉性命为代价,也绝对不可以放弃。’还记得我说的这句话吗?”

窗外寒风裹挟着干涩的雪,朝我的身上扑过来,我全身发烫。鼻头一阵酸苦感,我微眯上眼,却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太多的君主为了得这天下前赴后继,坑杀、屠戮、灭门,再多的人命也在所不惜。

我想起玉魂刚醒的那日她突如其来的感伤——“已经有太多的人因为我死去,不会再有了。”突然好像知道了什么。大约得壁得天下的谣言起的那日,就注定这天下不会安宁。

关于天下、关于野心、关于无休止的杀戮,太多的生命为之付出代价。却要归因于玉石?

如此荒谬,我们却奉之为真理。

我有点想笑,喉咙里却干涩地发出了咔咔的两声咳嗽。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和她相对着,穿窗而过的风里弥散着一丝尴尬。

她终于又缓缓开口:“几百多年过去了,我几乎要放弃了,可是我终于找到了。”

“什么。”

我的语气里已经没有期待。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会缠着我带她去逛胭脂铺的小和,这是得之得天下的和氏璧。

“你,昆吾主,刻魂师。”

“昆吾刀其实是刻魂刀,醒魂一刃,连着刀主的精魄,其实是借刀主的精魄赋予玉器生命,所以你把小和唤醒的那日,我便一直在等这天。”

“所以你不是小和,你是谁。”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是和氏璧。”

十八

我并非真的不信小和的身份,只是和氏璧还是消失掉的好。争端,伐断,血腥,这些东西我不会参与,也不愿看到。

与其说是不信,不如说是不承认。

我不信天下是安定还是纷争皆由一块玉决定,然而小和说的话却让我的骨子里都冒出一阵阵寒气。

“传国玉玺并非失传,而是陪葬炼了血玉,你可以认为是人格和玉格,人格来源于你自己,玉格来源于血玉。

“‘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血玉炼成之时由十二个含有魂魄的人器去献祭金人,十二金人阵开,王气汇聚,成天下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你刻的玉在后来越来越看不出灵气,并非是你技艺退步,更不是因为没了我的指点,而是昆吾刀太久没有饮血噬魂了。”

我逼迫着震惊到麻木的脑子思考她说的话,突然得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爱上的那个小和,其实是我自己的魂魄的一部分,是我把自己的精魄刻入玉牌赋予了小和生命。

而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和氏璧。

她的眼睛里一片猩红。“血玉将成,刻魂师出,我不可以放弃这个机会。”

我站在窗前,宽大的袍子罩在我身上,衣袂随着冬夜的寒风飘荡。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以为二十年前的旧事已经是源头,却不知这灰暗的真相黯淡到千年之前。

我是刻魂师,我叔父也是,也许我的祖先们都是。从血玉入葬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云家会走到今天这一日。

“所以你发现我是刻魂师,便一步步告诉我昆吾刀刻魂的秘密,引我去清凉监,告诉我关于叔父的事情,就只是在等我这刻魂师出是嘛?”

她沉默了,不会儿又加了一句,“只有那宫女和你师傅留的信件在意料之外。”

她说这话时周身的红光越来越盛,我想起她因为害羞而粉红的脸,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因为灯光而散发的红晕……

其实一切早就有预兆,是我一直在逃避和忽视。

她的话和她周身的红光都指向了一个事实:血玉已成,人器献祭,魂阵将开。

十九

“你怎么出来的,皇上应该不会放你出来才对。”我大口地呼吸着,把所有的寒意都鼓进胸腔,却还是冷却不了心里的震惊。

“我告诉他,放置十二件带有人的魂魄的玉器在中宫位置,可以定四海,平天下。”

“天下得失,人心向背,岂是一块玉可以决定的。这样的事,他居然也信。”

“他当然会信,也不由得他不信。”

一晃神,那个曾经敲打过师傅膝盖的木槌好像也落到我的骨骼上。

“玉当然决定不了人心,但是玉灵一旦醒来,恶蛊横行,奖惩福祸都掌握在殿上坐的那人手中,人心虽不在我,你觉得这天下可算是在我?”

“一个可以敲骨铸人的皇上,得了这样任决生死的大权,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吗。”我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见。

“血玉的玉灵灵力太强了,倘若血玉灵醒时没有魂魄去献祭,后果不堪设想。是天下兵燹,还是生灵涂炭,任谁都反抗不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和氏璧死去,倘若12个人的魂魄可以换得天下安宁,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顿了顿,“天下生灵的性命,和12个无辜者的性命,我如何选择,你如何选择?”

“云和,这是我的命。”

她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我嘴里呼出一口白气,手指死死地抠住窗棂,几乎站立不稳。

最怕的不是没有选择的无奈,而是你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的的绝望。

“我知道了……”

二十

血融入白雪其实是有声音的,就像屋檐的水刚刚开始结冰,曾经的信念崩塌,人心刚刚开始变硬。

司门紧闭,窗外传来叮铃哐啷的镣铐声,一个男声高声呵斥着,“走吧,胡言乱语的疯婆子,早该叫你死了!”

那镣铐声的节奏缓慢而老迈。我凝神静听,好像又听到了那宫女的歌声,夹杂着癫狂的笑。

山河君 如玉色

生死谊 皆飞沫

何所谓 聚离合

何所谓 空消磨

善恶报因和果

仙圣魔都是祸

我也忍不住合着那诡异的笑声大笑起来。

我知道明天开始,接下来的很久很久我都会被困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我刻出12件人器。

已经是深夜了,我转头看过去,桌上放着那块血色深染氤氲的和氏璧。那个容貌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小和眉长入鬓、粉黛红唇,面容妖冶,趴在桌上睡着。

身后玲珑司的玉架,满墙璞玉,瑟瑟低鸣。

心血已凉,如同饮冰半生。

我随意地摆弄着昆吾刀,我对命运犹有不甘,可我没有选择。

咔哒一声,手没拿稳,昆吾刀划破我的手心,隐隐显出两行小字:

刀下无善恶,人间有圣魔。

圣魔两难分,善恶两相和。

我默默念了几遍,这是《昆吾记》的最后一篇。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昆吾刀的时候,师傅曾说只有真正读懂了这句话,才能发挥昆吾刀的真正价值。

直到现在我才悟的明白。

我一直为了自己所以为的善而在做一个懦弱的逃避者,师傅教给我希望我谨记的却根本不是善恶。

善恶本为庸常,报应都是虚妄。

既然居高位者本身就是错的,既然我如何选都要有人牺牲,既然我早就信仰崩塌、心死血凉,为何不教这宫城、这帝位,都翻天覆地!

退无可退,当有以承担。

区区玉师,何以承担。以匠魂,以匠心。

圣魔不分,善恶相合,就让这世上的善世上的恶都由我终结;世上的圣世上的魔都由我来做!

睡得太久的人,终究还是会被痛醒。

我想起我叔父,想起了玉魔玉圣魂魄合一的师傅,想起我从小就开始背的那些句子。

圣魔相合,我为其后。他们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

牙齿差互,咯咯一响。

说着善与报,不信因和果。

说甚仙圣魔,都作人间祸。

谁说我是善?谁说我是恶?谁说福有因?谁说恶有果?

既然这世道天不酬善,我便要伤我的,都得到报应;残害无辜的,都化为泡影;荼毒生灵的,都灾祸缠身。

窗外一片漆黑,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清明。

刀魂化玉,匠魂连魄。

翻掌,昆吾刀现。

一道紫芒从刀下蔓延开来,从我的手臂上流出,迅速充斥了整个房间,直贯云霄。

紫气干星,漫天霞彩。

我的手臂上血迹斑斑,醒魂刃开,我把我的魂魄镌刻入满墙的玉石,那满墙玉魂今夜皆醒。

而我旦夕白发,形同枯骨。

血顺着刀柄缓缓流下,我看着手上满满的皱纹,转身看向桌案上的和氏璧牌。

她周身的红光像血一样炽烈,交融在昆吾刀的紫峰的光芒中,显得说不出来的妖冶。

只这一次,神器须作凶器。

我高高地举起昆吾刀,紫芒炸裂,手起刀落。

二十一

第二天宫人们打开房门,会看到桌案上一块通透纯白的玉璧,断成两截,玉璧下一滩液体艳红如同血水。满墙的璞玉都好像一夜之间有了生气,说不出的灵动飘逸,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每一块玉璧上都刻着当今圣上的名讳。

云和不知所踪,只有一位老人苍苍白发,手臂上布满了刀伤,血流了满地,两把黑色的短刀散在一边,上面的血迹早已暗红凝固。

老人痴痴看着那断成两截的玉璧,笑声长长地拖着,却是像哭一样。

满墙风动,遍地一人。

后来,民间说新的玉圣云和触怒龙颜,被赐死玲珑司。

后来,传说玲珑司诡事频出,皇上饱受折磨,不得已封司解祸,无数玉匠从宫中散出。

后来,听说皇宫里如同受了巫蛊,阴鸷诡冷,灾祸连连。

后来,党争成患,朝政腐败,物议如沸,旧皇自尽在陵山前的树上,新皇登基。

春天,苏郡的阳光正好。

我回到横山,回到那间玉器作坊。作坊里的玉架空空荡荡,我放上满身伤痕的黑色木匣。

我缓缓打开,里面一对长约七寸的玄色短刀,白芒隐隐,霜雪长鸣。



--------强--------行--------H---------E--------

身体里一个娇憨的声音缓缓苏醒:“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街西头那家胭脂铺子?”

我正要开口,却不小心呛住,扶着木架剧烈咳嗽起来。

她嗔怪道:“化了那么多魂魄去刻玉咒,怎么也不知好好保养。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想到借昆吾刀化魂与你相和,也不知你能不能支撑到现在……”

她不停地讲着,声音那么鲜活跳跃,我几乎都能想象出她皱着眉头噘着嘴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

“小和。”

“嗯?”

“我们回来了。”






…………………………………………
大约是完结了吧

【这里依旧是战战兢兢的晓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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