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名枪客。
枪太快,快到没有人能看到我出第二枪。
有个老不死看过,可惜他已经消失好几年了。
十年前我在北境小城,孤苦伶仃。那一日我倒在路边,又困又饿,难以起身。
‘‘站起来!’’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头打量了我好几眼。
昏昏沉沉间,我还是睁开了眸子,那是半个带着脏手印的馒头。
‘‘想吃吗?’’
‘‘来拿!’’
老头放了一条吐着红舌头的野狗在我身边徘徊,身上还有着苍蝇和脓包,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啪!’’一杆小小的枪扔在我手边,枪尖处寒意四射。那条杂毛狗的眼神越来越恐怖,大概也是饿了两三天。
在它咬了我两口之后,长枪插入了它的腹部,红色的血顺着我的手留了下来,。
那是我杀的第一个活物,也是我第一次握枪。
【2】
那天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老乞丐把我拖走,教我练枪。
学艺三年,我舞出来了五朵枪花,让雀鸟不飞。
‘‘花哨!’’老不死的撇了撇嘴,满不在意。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的工作加重,每日要劈百斤木柴,开始扎苍蝇。
学艺五年,我舞动大枪,能泼墨不进,滴水不沾。
可老不死的要喝酒吃肉,下山听曲,花费越来越大。在山巅野外,我枪下已埋葬不少生灵亡魂,青鹿,豺狼,毒蛇,除了人。
这一天还是来了,老头子喝的晕晕乎乎的,领我到了一处极僻远险恶的山坳。
‘‘今日来,我便教你杀人。其实杀人这种事,和杀猪杀鸭也没什么区别。这山上有个土匪寨,你做得漂亮一点。’’
山风呼啸,我打了个寒颤。
其时国政混乱,盗匪,反贼层出不穷。
【3】
这个土匪窝里的山贼,自然也是无恶不作。只是仗着山高路险,已盘踞了多年。
我拖着长枪,从山道而来,早被他们发现。
‘‘弟兄们抄家伙,来拜山了的。’’口哨声响起,裹着头巾的匪徒从四面八方,将我围住。
‘‘原来是个毛都没齐的孩子,也敢学人家逞英雄?不如你跪下来喊三声爷爷,爷们带着你来吃香喝辣。’’带头的黑髯大汉哈哈大笑,手里操着一把九环大刀。
废话真多,我的枪斜束在地上。再一抬手,一道微凉的光在领头的盗匪首领眼中慢慢绽放。
血还热,枪已凉,人已逝,黑髯首领带着不可思议的错愕倒在地上。
‘‘大哥!’’‘‘兄弟们,一起上。’’剩余的盗匪看逃去无门,只得一涌而上。
枪划半月,如同大河奔流。枪锋微吐,恰如野火燎原。那枪是夺命的号角,是破晓的光线,是人世间最为曼妙的舞姿。
放下长枪,我已整整杀了二十八人。一枪搠死,不费第二枪。原来他们这么弱,或者,是我太强。
这些人奸淫妇女,抢掠客商,和野兽有什么区别。而我,视人命如草,大概也和他差不多了。
可枪的绝技,不就是怒马长枪,杀人剪草?
我留了一个活口。一个和我差不多年岁大的少年,脸上夹杂着灰尘和泪水,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看他的身板,连刀都拿不起来。
‘‘你走吧,我不杀你,回去做个好人。’’我转身离开,用一片树叶轻轻擦着我的枪尖。
‘‘嗖!’’暗弩破空,数只弩箭在呼啸。我堪堪躲过,却有一只弩箭已经射到了我的腰腹。我惊醒回头,那凄凉单薄的少年袖筒下藏着一盒黑黝黝的连发暗弩,正向我走来,咬牙切齿。
‘‘你?’’我拄着长枪,让自己不倒下去,只感觉身体里的气都在慢慢流失。
‘‘你杀了我爹,你去死吧。’’少年张开袍袖,要按下弩机。
万没有想到,我第一次出师,就死在了这里。看来老头说的没错,世上人人可杀,练枪的人本就是举世皆敌。
一杆枪从天外飞来,直直的将那少年的身体钉穿。他那弩机,再也没有按下去,只有干涸的血。
【4】
‘‘。’’婆娑间,我看到一个枯瘦的白发老人将我背起,失去意识。
箭上有毒,幸好我只中了一只,不然神仙难救。
‘‘师傅!’’我嘶吼着喉咙,睁开眼睛,却看到老头子坐在我不远处,慢慢的擦着那柄枪。
‘‘啪!’’我等来的却是一个耳光。
‘‘你他妈装什么英雄好汉,你对的起老子辛辛苦苦养你五年,教你学艺吗?’’
‘‘记住了,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老头子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挂着许多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每个隐藏自己的人,或许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就譬如老头子偶尔会月半舞枪,豪气正浓。可醒来时,只会老酒烧米,半昏半醉。
‘‘弟子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身上还隐隐作痛。腰腹间那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是对我的警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老子教出来的,全他妈一群傻瓜。’’老头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又想起了什么。
‘‘回头再练一千遍。’’
【5】
学艺七年,我所杀者,有大奸大恶,有欺男霸女。杀不尽的男儿头,流不尽的江湖血。
快意恩仇,大马铁枪。
‘‘你走吧,你跟我七年,困在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阡陌红尘,最见人心,最增枪术。’’
‘‘我知道了。’’
‘‘你这人,嘴上说着知道。其实心里呢,你勉强学会了出枪,学不会藏拙啊。你下不去手,你做不了一个坏人,也不懂什么叫难得糊涂。要不咱们铁枪門,怎么越来越少呢。都他妈是一群死心眼的。’’
‘‘嗯,要是打不过别人,跑就行了。保命最重要,别光顾着逞英雄,我还惦记着你把我这一门给我传下去呢。’’
我苦笑不得,又颇为苦涩的点点头。一时英雄,一世英雄呢。师傅他枪法通神,可为何还要困守在这里。枪法我会,藏枪就太难了。
江湖,我来了。
‘‘要是遇见一个用铁链的人,别下手太狠。’’不知道老头子为何突兀的冒出来这样一句。
【6】
所谓江湖,其实是个大染缸。外表光鲜,内里芜杂。
我杀过采花大盗铁蝴蝶,原来是崆峒派的第三弟子。那在洛阳欺男霸女的地方大豪,却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人行江湖,若是没有一丝黑白取舍,那和野兽也没什么区别。
我杀过几个看不入眼,也被几个看我不入眼的人伏击过。只可惜他们的身手不行,最后还是被我一枪搠死。
我学着老头子说的,不听,不看,不说,难得糊涂。只可惜,人活一世,若无半点脾气绝无可能。更何况我的枪法,一开一合,也是嫉恶如仇。
杀了仇家,还是仇家。英雄,不过如此,心累。我不想做什么狗屁英雄,我谁也救不了,我只是一名枪客。能忍则忍,忍不下去的,我杀个通透。
人人都知道那杆长枪,非正非邪,独往独来。
慢慢的,我有了一个外号,叫惊艳一枪。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用枪,也没有知道我的师傅是谁?
他们只知道,那个用枪的男人惹不得。
【7】
大康九年,月色朦胧。我在江南,还是等到了那个人。
‘‘谁!’’维扬桥头,明月皎皎。我半靠在桥上,一边往嘴里倒酒,绍兴最淳的女儿红。
‘‘走一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就站在桥的对岸等我。
枪已出手,快如流星赶月。只可惜这个人没有杀气,不然我的枪还能再快三个刹那。
‘‘啪!’’黑沉的寒铁链从我的枪锋擦拭而过,激起火花点点。
好身手,我眼前一亮,大枪一抖。铁链被男子的手拉开,一来一往,他往后退了几步。
只是他怯了,他为何不用全力。那铁链之中,怎会有枪的意境。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的枪悬在那人脖颈处,已沾上一滴红色的血。
‘‘你为何不杀了我?’’那个男人哈哈一笑,我看到他的脸,黑须,正字脸,眼颊已有细纹。
‘‘你也学过枪是吧。’’我收回铁枪,放在背上。男子手间的老茧,用劲的力度,步伐。只是,他为何又抛弃大枪不用,换成了铁链。又为何,我师傅以前就有弟子,却绝口不提。
‘‘好好对待你的枪,老爷子培养一个传业的不容易。’’
原来老不死的让我留心这人,竟是我的师兄。
【8】
二十天后,我在天下耳目最灵通的地方买到了一个消息。
江湖里用铁链兵器最好的人,六扇门第一高手,冷面神捕寒铁。
师承不名,身世不名。十六岁时初出江湖,以一柄长枪击杀太湖六贼。十八岁入六扇门,弃枪用链。由白丁升为天字号捕头,百年最快。我心中怅然,是我师兄,错不了了。
铁枪门下,一人是独来独往的怪人,一人却是最出名的官府捕头,倒真是怪异。
即使如此,我和这个冰块一样的师兄还是见过几次面。
他最重名常礼数,我却是浪荡不羁。
当下朝廷昏乱奸邪,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还在苦苦维持。
‘‘见为人处,只求心安。’’
‘‘什么谬论。’’我噗嗤一笑。
朝廷鹰犬,江湖最鄙夷之人,难怪师傅把他赶出门去。
【9】
怒马长枪,美酒美色。人总会疲倦的,我在江南找了个小酒馆,当了个跑堂的。我收起了长枪,却端起了盘子。我放下黑衣,却成了仆役。
每每总能听到老板娘对我的怒斥,我却乐此不疲。偶尔看她隽永的眉,是我最快乐之事。
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何许多人都会麻醉自己,放下明刀,放下暗箭。如我师兄那般,或许也是一个好去处吧。
只是多年以来,师兄脸上的皱纹却不减反增。官位升了,人却沉默了许多。刑部尚书,掌天下刑狱。
大康十年的朝政,却没有什么变好之处。阉党奸佞,外加上一个无忧天子。
朝廷中最为势大的,便是皇帝师傅,锦衣侯。师兄倒真是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块寒铁。这些年来,他的人头赏金一增再增。
锦衣侯,皇帝心腹,威名赫赫。在他门下奔走的江湖人,简直如过江之鲤。
只是这人的名声,十足十的差,逼死抗胡大将,排斥异己。与北胡议和,割让边关沙洲十二城。
而此人,和我师兄格格不入。
难怪师傅说死心眼的,都死得早。我数次给他传书,劝他辞官,可都没有音信。
‘‘若来我们锦衣府,侯爷高官厚禄,赏赐不尽,外放佩狮子印实权统领。’’
‘‘或者,可以为我们杀个人。’’
‘‘谁?’’
‘‘六扇门第一捕头,掌天下刑狱,寒铁。’’
【10】
大康十二年,祸事终于到了。
十三大臣奏太子少师,锦衣侯大罪十条,通北胡,割边城,残害忠良。
未料想,一起都在他预料之中。老狐狸和宫廷大阉稍使手段,便使得皇帝言听计从,反而要当庭杖毙这十几人。
我的师兄,那个傻子,终于做了仗马之鸣。还天子玉笏,拒绝杖毙那些孱弱的文官。
若陛下下令,请从小臣始。满朝大臣无一敢从,石破天惊。皇帝大怒,锦衣侯和宫廷权阉,冷笑不已。
刑部尚书寒铁抄没家产,枭首示众。
【11】
‘‘实心眼的人,果然死的比较早啊。’’我在桌子上为师兄倒上了一杯酒。
可是铁枪門下,要死你也应该死在我手里。
‘‘掌柜的,有客人到了。’’妻子面有难色的指了指,原来他早已到了。
老头双鬓如雪,面上的沟壑又重了几次,一脸风霜之色。
半晌无言,男人之间,最后还是沉默。
‘‘这次你就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便行了。杀了小的,老的总要去出口恶气。’’
‘‘师傅你总说要我学会忘记,可有些事,要是一直念念不忘呢?’’
‘‘逞英雄,死脑子。罢了,罢了‘’
‘‘这一杯,敬你师兄。’’
‘‘敬师兄。’’两杯薄酒,被洒在了地上。
‘‘你真的要去吗?’’妻子半依在门上,她早已发现了我的动静,我在寻找那用布包好的铁枪。
‘‘嗯。小柔,我对不起了。可。。’’
‘‘你去,我等着你。’’我不忍心看她的泪眼婆娑。
‘‘这十年了,总有些人教人念念不忘。我和我师兄没见过多少次,但是我倒是记住他那句话,站直了,你就是一柄枪。他本来就不用死了,这个傻瓜。’’
‘‘铁枪門下,我替他收尸。’’
【12】
玉带桥头,帝都御街,正是早朝时分。鲜衣怒马,数百禁卫护卫的车驾慢慢赶来。
飞雪飘洒,将团团白银融化。北风怒吼,如万千刀刃割面。
两个人,两杆枪。一老一少,独立在风雪中。
‘‘谁?’’
‘‘替天下人讨一笔血债,送侯爷一笔贺礼。’’我和师傅哈哈大笑,枪尖拖曳着白雪在地上划过。
长枪划过,山河破碎,飞鸿乍惊。怒雪,铁枪,热血。当头数十名精锐禁卫,竟无人能抗住一招半式。从心肺出,一枪毙命。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中。大枪浩瀚无情,直冲着锦衣侯的轿子。
‘‘轰!’’那惊艳绝决,天马行空的一枪,竟被人挡住了。
‘‘天下第一快剑,赵长生。’’
‘‘关洛第一名刀,忘归。’’
锦衣侯,气焰滔天,在他門下的江湖走卒,又何止千百。人生在世,谁又能超脱名利蛛网。
那温润如雪,两鬓微雪的国朝第一权宦,就背负着双手,看着我们左支右绌。
赵长生的剑,快如流星。忘归刀客,刀如急火。
‘‘男儿到死心如铁,心如铁。’’师傅大笑一声,身形在风中膨胀了一轮。
那刚猛的枪,如水,如火,如狂飙,如电光。从未有任何一种枪法,能达到这样的美妙。藏拙之后,是新的怒放。
‘‘碰!’’枪芒从赵长生的咽喉搠穿,老头子的身体,也被长剑贯透。
‘‘师傅!’’我的枪在抖动,在狂怒,我便是它,它便是我。我的枪在起火,在生光。它有生命,它有灵魂,它是我的臂膀,是我的生命之一。
大枪崩起,却被刀光抵住。
赵长生,忘归刀,寄情于酒色,养尊处优。高手之间,就在一寸。
长枪挑开忘归刀的刀身,如同大河倒灌,星辰坠落。
那平凡,暗淡的一枪,又爆发了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希望。
‘‘这一枪,这一枪。能死在这一枪下,我死而无憾了。’’忘归刀客的眼神淡了下来,血沫从嘴中遗出。
‘‘从前,都是你背着我,现在让我背着你吧。老头子。’’我背起师傅的身体,独对漫天飞雪。
‘‘快放箭!快放箭!’’锦衣侯脸色大变,声嘶力竭。
两个天下第一,数百近卫,竟还挡不住两柄破枪吗?
如蜂群的箭矢洒落,将我覆盖。
‘‘侯爷,安心上路。’’我长啸一声,天崩地坼。
这一枪,我又看到漫天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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