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最后一个人
1.
男主归田卸甲之后,故事还没有结束。
还有一个叫小末的龙套在等他。
男主葬了自己的战马,背起剑,来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看见龙套早已站在村口。
男主说:“你是我的龙套?”
小末说:“当然。我是这个故事里最后一个角色。”
小末打量了男主说:“我记得作者说过你面容俊朗,英气逼人,怎么变成这么一副刀疤脸了?”
男主笑而不答,反问他说:“你的身份设定是什么?”
小末说:“剑客。”
男主凉了的血又开始回温了,他上一次抽剑还是五年前,那时候的他鬓角还没有这么白。
再不比剑,他感觉整个人都要钝了。
男主说:“妙。作者说你的剑术强还是我强?”
小末说:“你老了,所以我略胜几分。”
男主服老。
他早就感觉自己的剑越来越重了。
男主说:“我懂了。那你是敌是友呢?”
小末说:“是敌。我是你仇家埋伏在这里的刺客。”
男主第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刺客。他笑了笑说:“成。”
2.
借着初秋的微凉,两人在小末的院子里温了一壶清酒。
男主一言不发,直到三杯热酒下肚,他把杯盏在桌上一扣说:“我不明白,你既然是来埋伏我的刺客,为什么不动手呢?我一生杀敌千万,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敬业的刺客。”
小末说:“我在幕后已经等了这么久,不介意再多等一会。现在的我只想听故事。”
男主问:“你要听我的故事?”
小末点点头。
男主说:“我还以为你出场之前,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
小末说:“只有一点零星的片段和流言。我想既然在他们口中你如此传奇,不好好听一遍你的故事,未免太可惜了。”
男主说:“那你答应我,我讲完故事,你就跟我比剑。”
小末说:“你讲完故事,我一定动手。”
男主的欣喜写在眼里,他说:“那好,你要从哪个开始听起呢?”
小末说:“第一个就好,你可以从头到尾慢慢讲。”
男主摆正了身子,操起了架势,看样子已经是讲故事的老手。
男主清了清嗓子说:“我祖母十二岁那年路过一户钱庄,她的簪子不慎落在了门前,那时正是梅雨…”
小末说:“停。”
男主问:“怎么了?”
小末说:“我说你的第一个故事,不需要讲到三代人那么远。从你小时候开始讲起就好。”
男主点点头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好像连五斤都没有。这给我娘急的,她当时就想,这娃以后能长明白么…”
小末说:“停。”
男主问:“又怎么了?”
小末说:“不用讲你婴孩时期的事。从你七岁那年开始讲起好了。”
男主神色略有一丝不悦,不过还是回缓过神情说:“我七岁那年,师从天下三大名剑之一的斩云剑,正练到独门功法的最后一重…”
小末说:“从你出生以来的七年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故事一开始就把功法练到最后一重了?”
男主说:“你怎么老插嘴?你讲还是我讲?”
小末说:“你讲。”
男主说:“因为斩云剑的独门内功,只有一重。这一重我练了足足三十年。”
小末恍然明朗说:“接着讲,我不打断你。”
男主给自己上了一杯酒,把平生诸事娓娓道来。
3.
男主讲他七岁师从名剑,十二岁在三百门徒中层层杀出,靠过人天资成为斩云剑大弟子。十六岁继承名剑剑主之位,十八岁赶上蛮夷入关,率剑门对抗十万铁骑。
那年他立下赫赫战功,杀得蛮夷尸骸千里,被圣上赐天子剑和爵位,自此闻名天下。二十四岁统一天下三剑,加身剑盟盟主之位,武功独步天下,为万人所称道。
小末说:“你十六到二十四岁的故事,我都听过。”
男主说:“你听过还要问我?我是不是不用继续讲了?”
小末说:“我是从旁人的传言听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我只听说某个大剑门有一位十几岁的年轻剑主,把蛮夷杀得片甲不留,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男主说:“这跟我自己讲有什么区别么?”
小末说:“没什么区别。到现在为止你的故事的确算传奇,但还欠分量。要是你的故事一直是这样,不听也罢。”
男主说:“什么叫分量?你要怎样的分量?”
小末说:“侠之大者不单单只有声名显赫,也有儿女柔情,也有落寞,也有苦衷。”
男主苦笑说:“我跟人前讲这个版本的故事已经习惯了,都忘了我本来经历过得故事了。”
小末说:“你自己改了什么?”
男主说:“少了两个人。我的女人和我的兄弟。”
小末说:“这两个人怎么了?”
男主说:“我的女人自我十六岁登上剑主之位起,一直不离不弃待我。我的义弟在我七岁时与我结拜,正是我剑门的副剑主。”
小末摇摇头说:“光是这样,你也没必要隐瞒这两个人。”
男主说:“没错,还有接下来的故事。你应该没有听说过我二十四岁以后的事了。”
小末说:“没有。江湖之中关于你的流言突然销声匿迹,当年名震天下的剑主像是人间蒸发。”
男主点点头说:“上酒。”
4.
男主说:“我的女人是个好女人,人美,武功又高。她左眼下有一颗泪痣,黑发过肩…”
小末说:“我不关心你女人长什么样,我只关心你二十四以后她如何了。”
男主弹了下杯子说:“剑盟结怨无数,又功高震主。我二十四岁那年,先皇突发恶疾,十五岁的小皇子登基。新皇第一件事,就是要洗刷整个剑盟,安插朝中的亲信。”
小末说:“这是新皇的意思?”
男主说:“谁能知道呢?没准就是你的主子在从中作梗?”
小末没答话。
男主说:“为了保住剑盟,我们要演一出戏。在新皇的眼线面前,我的女人伤了我义弟的右臂,我又设计假死,佯装剑盟内乱。她明面成为剑主,发誓世代效忠朝廷。”
小末说:“你和你义弟隐在幕后了?”
男主点点头说:“我们本以为这样就能安生,但其实只是让剑盟沦为棋子。然后就是大张旗鼓的北伐,东扩。此年攻一城,彼年攻三城。然后是五城,十城。眼看剑盟损兵折将,精锐大减,剑盟联合各地的亲王,反了。”
小末微微合眼,像是已经了解了接下来的故事。
男主说:“乱战之中,我的女人战死。剑主死后,剑盟土崩瓦解。我怕被人认出,把我自己划成了刀疤脸,最后和兄弟一起被抓住流放。”
小末说:“分量未免太重了。”
男主笑了笑说:“这还轻得很。我们在边外流放了十几年,找不到回境的门路。结果正巧遇见没有斩草除根的蛮夷举兵入侵。我弟弟以一人之力对抗四万精兵,杀敌数百自刎而死。”
说到这里,男主沉声了。
小末抬起头问:“你呢?”
男主说:“国弃吾弟,吾弟却不弃国。但我可没有那样的觉悟了。”
男主顿了顿说:“我投敌了,因为我要把弟弟的尸骨带回去。”
小末没有插话,只是笑了下。
男主说:“说来可笑,我借着蛮夷的战火回到了关内。然后又从军营里逃出。更名改姓重新加入对抗蛮族的军马。靠着残存的武艺,一步步混到千夫长,到现在告老还乡。”
小末说:“然后呢?”
男主说:“然后遇见你了。一个龙套。”
小末说:“我听完了。好故事。”
男主说:“现在有分量了?”
小末说:“有了。”
男主说:“可以和我比剑了?”
小末说:“还有几句话,我想说给你听听。”
男主把手里的剑放下,坐回位置说:“你说,我听。”
5.
小末说:“我等了这么久出场,一直都很羡慕你。”
男主说:“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兄弟女人都暴尸荒野?”
小末摇摇头说:“这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或多或少都与你有关。你一生可以遇见这么多事,认识这么多人。他们都在你的故事里等着你…你的一生是真切地经历过很多的。”
男主说:“换你来当男主,你能笑得出来么?”
小末说:“笑不出。”
男主说:“那你还羡慕我?”
小末说:“可你在七岁那年,还认为自己是有无限可能的。我只在这个村子里出场,有幸见到整个故事的主角,就像一片叶子。而你,是一颗参天大树。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你,我就相当于见完了一生中的所有人。”
男主怔住了,小末缓缓地说:“你明白么?你才是故事的核心。我所经历的其他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我遇见你,就遇见了所有人。”
男主说:“你没看见过我兄弟死前的眼神吧。”
小末摇摇头。
男主说:“你不知道我女人伤痕累累时强挤出来的惨笑吧?”
小末还是摇头。
男主说:“你以为只有我活着是故事,我女人就不是故事?我兄弟就不是故事?剑门战死的每一个子弟,就不是故事?”
男主一边凌厉地抽剑一边说:“你以为只有作者讲出来的才是故事?作者记不记录这个故事是他的事,你我怎样活着是你我的事。”
小末若有所思道:“是我愚钝了。”
男主身上旧伤太多,积重难返,已经端不稳剑了,他还是强提着剑柄说:“小末,我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若不是你有刺客之任,我还真想听听你的故事,也从头讲起…”
小末也抽剑了。两人只交锋了三个回合,伤病摧垮了男主的身骨,他根本不是正当年的小末的对手,很快就血溅三尺。
小末低声问:“最后我有一个问题。”
男主抿着血说:“你问。”
小末说:“我是什么?”
男主咧嘴笑得很夸张,血汨汨地淌下来。男主说:“你是个人。龙套肯定也都都真实存在着……”
男主感觉一阵虚冷,他自知已经是强弩之末。
男主倒下前说:“故事里的所有人…都…曾经…热烈地活过。”
已是黄昏,长夜将至。
小末看着男主倒在血泊里,他长剑入鞘,把酒喝干。
他坐在血迹一旁的石墩上,抱着剑,突然有点想哭。
完。
4/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